街上已经有桂花卖了。
一阵完全不着痕迹的幽幽的桂花香,在这百十丈长的街市徜徉。
卖桂花的不需要吆喝,想买的寻香而去即可,不想买的不花钱就能享受这三秋桂子的芳泽,也不是折本的事。
一个卖“嘀咚”的,手拿一只像细长颈花瓶样的“嘀咚”,含在嘴里,一吸一吹,那薄薄的玻璃瓶底就一凹一凸地,发出“嘀咚嘀咚”的响声。
“嗨嘿,麻糖,麻糖!孝感麻糖呃!”卖麻糖的是个留着三绺白须的清癯老头,守着一对可以迭摞的箩筐,有一声无一声地喊。孝感麻糖是湖北一绝。用纯糯米熬糖,拌黑白芝麻,掺花生粉,再经压制而成。孝感麻糖咬起来很脆,但入口即化,嚼后一点渣都不会在嘴里留下。
张腊狗漫不经心地拿了一盒麻糖,随手撕开纸盒,拈一片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边嚼边点头,似赞许:老头子呃,你做的好糖!他点过头,转身离去。走了五六步,他又转身折回到麻糖担子边,问:“嗨,卖糖的呃,你么样不找我要钱哪?”张腊狗手托那包已撕开了的麻糖,翻起有些鼓的眼珠子,配上那张不恶的娃娃脸,一副既有几分惊诧又有几分天真的模样。
旁边几个做小生意和买东西的都围了过来。这自然是很奇怪的事。世上只有卖东西的人责问买东西的人为什么不给钱,还没有听说过买东西的人自己不给钱拿了东西走,反过来责问卖东西的人为什么不找他要钱。
这人要么是神经病,要么是扯皮闹绊的混混。显然,这个拿人家麻糖的人属于后者。
“噢呵!小哥哥,您家问这个哪!您家在我这里吃点糖,是瞧得起我。您家给钱,是照顾我的生意。您家身上一时不方便,或是一时忘记了,有么要紧的咧?您家往这里一站,就是跟我小老儿做招牌唦!”卖麻糖的嗬嗬地笑,那笑似极真诚。
张腊狗在这张真诚的笑脸上瞄了好半天,没有发现一点虚假,心里暗暗叹服:这个老杂种!硬是个老江湖呀!晓得几会来事哟!说的话像洋冰糖,其实心里头恨不得啃老子几口!好,活在世上能学得这乖,不容易!叹服之余,张腊狗也装佯哈哈地笑:“老人家,是的是的,不是冇得零钱,是心里有点事,忘记了,忘记了!您家做小生意的人,又这大一把年纪,么样能装您家的马虎咧?接到,接到!”
张腊狗生得白白净净的,不知根底的人,绝不会把“无恶不作”、“五毒俱全”之类的字眼与他联系在一起。不知怎么回事,张腊狗今天的确有心事,但对这老头软软的话、软软的笑,就是发不起脾气来。
他仿佛听到了蛐蛐叫。找拢去,原来是卖蝈蝈的。卖蝈蝈的像是河南口音。一大担三篁篾编的小八角笼,层层叠叠,恐怕有几百只虫子在里头叫得欢天喜地的。蝈蝈这东西长得像蚱蜢,但比蚱蜢肥壮,肚子也大些,斜斜的一对露水珠子样的灰蓝色眼睛,憨憨的很是可爱。张腊狗挑了三个笼子,摸摸身上,刚才把零钱都给了卖麻糖的,再也没有零钱了。他踌躇了一下,卖蝈蝈的却大度得很:“您拿去,有空碰上了,记起来了,再给也行。反正我天天在这里。”
“河南人就是老实,好说话。”张腊狗想。
其实,河南人早看到张腊狗刚才同卖麻糖老头之间的一场戏了。张腊狗哪里知道,现在他虽然做了租界的“包打听”,场面大了,不怎么再到这市井集市来小打小闹了,但人的名树的影,不少人仍然认识他。张腊狗来了,张腊狗买东西,还能找他要钱么?张腊狗曾经有过在四官殿强打恶要的经历。现在他能轻轻松松地掌盘子赚大钱了,反能偶尔回忆起当年的“艰辛”,产生一些对微小生意的体恤之情。他注意到卖蝈蝈的担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卖蛐蛐的。刚才他挑选蝈蝈笼子时还没有看到这两个半大小伙,也许是刚才太专注了吧,也许因为这两个小伙是跍着的,不引人注意的缘故。再一看,顺着半大小伙子这边一溜,竟还有好几个卖蛐蛐的。
“个狗日的,我怎么忘记了咧!这蝈蝈呵、蛐蛐呵,要卖的话,肯定都是挨着的唦!”
张腊狗近来往后湖堤上跑的次数多了。堤工快收尾了,也是他摘桃子收获找刘宗祥要钱讨好处的时侯了。他如果不督紧一些,出了纰漏,刘宗祥找个岔子赖账不说,官府追究下来,轻者面子不好看,重则怕是要栽跟头。再说,革命党人频频找他,说些“长沙结社、湖北发展、武昌活动、汉口宣传”这类的话。“都是提着脑壳玩,在裤裆里镗刀的险活。要不是总舵有令,老子才不得沾咧!这以后还不晓得要死几多人哪!”最近,几国的外国领事都找张腊狗,都是打探革命党的事,这些,让他既兴奋又惶惶不安。“个把妈日的,老子还真是跛子的屁股——翘(俏)起来了咧!几家都拉老子,老子是哪边都不得说真话!这个世界上,真话最不值钱!”
好容易今天有了点闲心思,到四官殿这发迹的地方来看看,看能不能搞到几只像样的蛐蛐。张腊狗现在有了这种体会,钱多反倒不自由了: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各方面给的。但给钱的哪一边都是有狠的,不给哪一边效力都不行。
当然也可以糊弄,但总要糊弄得过去。糊弄得漏了底子,收场子还得自己来。只到看到这卖蛐蛐的,张腊狗脸上才有了点活气。
这个壮汉,一看就晓得是积年盘弄蛐蛐生意的。面前一个方架柜,架柜分成很多小格,一层层的,每一小格都放着若干蛐蛐罐。他卖蛐蛐,也卖蛐蛐罐,也可以连罐带蛐蛐一起卖。他无疑认识张腊狗,而且很熟。
“张先生,您家这些时少见哪!在哪里发财咧?”壮汉个头粗壮,身坯却不高,坐着还不觉其矮,站起来同张腊狗打招呼,才看出他实际上是个畸形人:上身头脸如常人,腿却奇短,站着仅十来岁儿童高。如果不站起来,这壮汉实在是个很周正的男人,浓浓的卧蚕眉,鼻直口方,宽肩阔背,很是威猛。一站起来,使人想到这是个小伢,穿了件大人的衣服,戴着个面具脸谱。
“丁丁儿,有么好虫子,孝敬老子只把两只唦!”这汉子姓丁,因其矮小,绰号“丁丁儿”。汉口人把“一点点”叫做“一丁点”,“丁丁儿”与“一丁点”谐音。张腊狗没有成气候的时章,曾向丁丁儿讨教过捕捉蛐蛐、调养蛐蛐的经验。丁丁儿是这方面的专家,从捉、养、斗、疗,到一应与蛐蛐有关的器物,他都能一清二白,丁是丁卯是卯说出个名堂来。
“说句实话给您家,到这早晚,还冇得能拿出手的蛐蛐。有是有几只,那只能哄别个,像您家这样的玩家子,我不敢说泡话。”
汉口人所谓的“说泡话”,相当于北方人的说假话、吹牛、说大话。至于汉口话中的“发泡”,就大致相当于北方话中的“发飙”了。
丁丁儿一脸的诚恳。他不可能不说真话。现在张腊狗是个么人物,他敢?
“你个杂种莫不是怕我不给钱,才推说冇得好蛐蛐啊?”张腊狗动手去拿一个镂雕着几片兰草的蛐蛐罐。他也是个识货的,他拿的这只罐子,倒真是明朝官窑的东西。看他一拿,丁丁儿脸上的笑变得僵硬起来。
“莫怕,该么样给钱我会照给的,就是莫要随便说那个冇得的话。”张腊狗放下蛐蛐罐。他今天不是来搞蛐蛐罐的。为了个蛐蛐罐搞得卖蛐蛐的恨他,也还是划不来。他张腊狗屋里还有几个这样的罐子。他一放下罐子,丁丁儿脸上的笑又柔和了,整个人都显得活泛起来。
“这里有只紫虫,色还冇长稳,像是个紫三色的坯子。要真是紫三色,倒还兴许是个虫王。您家看看!”丁丁儿递上一只其貌不扬的紫砂罐,可张腊狗一看就知道是只年年用的陈年陶,已经泛出了黑油油的暗光。
蛐蛐中以紫头、紫体为主的,为紫色类。不杂任何色凋的是真紫。“真紫如同穿紫袍,色浓性稳肉生毛,钳配紫红或绛色,独占五色第一豪。”可纯粹的真紫是极稀有的。紫色蛐蛐最耐时章,古蛐蛐谱中称紫蛐蛐“耐老而运从”,就是指它老而能继续搏斗取胜。丁丁儿所说的紫三色,是紫色为主的蛐蛐紫头、紫项、焦金翅三色俱备。这种三色紫虫白肉、红牙,六足粗长,尾如针形。所以蛐蛐歌诀中赞这种虫,说它“紫头蓝项焦金背,白肉红牙斗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