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红尘三部曲 彭建新 3029 字 3个月前

“陆先生哪,陆六兄弟……”赵吉夫把竹跳板踩得撕心裂肺一阵乱响。

“喊么事啊?大清早的,鬼叫鬼叫的!叫魂哪?”

张腊狗的“帮口”的“生意”总是在江上,所以,就在码头上设了条趸船,既作幌子也为“生意”提供方便,这趸船也就由“十兄弟”轮流值班。陆疤子与张腊狗最贴心,本可不来或少来值班,但陆疤子喜欢钻花柳巷,为避自己堂客耳目,值班竟不嫌多,往往主动顶替其他弟兄。久而久之,这趸船值班,倒像成了陆疤子的“专利”。陆疤子在“十兄弟”中排行老六,赵吉夫这样喊他,含着承认“十兄弟”在这一带势力的意思。陆疤子也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陆六,六六大顺啊!当然,陆疤子更喜欢别人直呼他为疤子。他从来不讳“疤”,倒是从来就以疤而自豪的。只有一桩,陆疤子特别不喜欢别人吵醒他的瞌睡,即使睡到太阳晒破屁股,别人叫醒他,他都会不耐烦。

“是赵老板哪?”陆疤子的弯茄子脸想憋出一点笑意来,但没有成功。那道长疤毛毛虫样地被扯得在脸上蠕动了几下,又复归原位。他朝赵吉夫打了个招呼,朝岸上瞄了瞄。趸船的下水方向有三个女人在洗衣服。水涨船高,跳板几乎就搭在堤顶上,洗衣妇离趸船也就一条跳板。陆疤子照例掏出屙尿的家什,对着洗衣妇,哗哗地屙那泡憋了一夜的宿尿。偏南风很劲,把腥臊的尿撕扯成一团臊雾,罩向那三个洗衣妇。三个女人一起抬头,一个赶快又把头低下,一个嘀咕了一句“短寿的”也把头低下了。只有一个不低头,斜斜地瞟着陆疤子,满脸的不屑……

“短命鬼!骚不过啊!么样不得了的东西唦?动不动就拿出来现众!老娘见得多啦!也不晓得丑卖几多钱一斤!有娘养无娘教的杂种!要晓得如今变得这坏,还不如当年把你个杂种丢到尿桶里,淹死你!”

夹七夹八,油盐酱醋有滋有味的一顿臭骂,把个陆疤子骂得痴眉呆眼的,像三九天对着北风打哈欠,呛得他半天吐不出气来。这一长串汉骂,听得另外两个洗衣妇红着脸偷偷地笑;听得赵吉夫如堕五里雾中:陆疤子这样的恶人,有人敢一板一眼地骂,竟然被骂得不敢还口——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哦!

这个女人绝对有资格骂陆疤子,而且陆疤子绝对不敢还口。她是张腊狗的娘,也是当年陆疤子的接生婆。张腊狗的娘是苗家码头一带口碑很好的女人。早年穷,丈夫死得早,先讨饭,后来又做点在卖鱼的摊子旁卖生姜、小葱一类的小生意,苦苦巴巴地把儿子抚大。她和街坊邻舍的关系都不错。后来儿子张腊狗浪荡得有了名头,她反而更谦和了。她厌恶儿子的行径,却又无能为力。她内心不安,所以宁可独居,也不肯和儿子住在一起。张腊狗为娘雇了女佣,她却坚持自己洗衣做饭。尽管张腊狗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不在街坊邻里附近闹事——话又说回来,这附近都是穷家小户,老鼠尾巴上的疱,能挤出多少脓来呢?所以,在街坊眼里,虽然不清楚张腊狗做的什么生意,却也无很多的恶感。再说,人家有钱,就是有本事!也有邻里一时拮据犯难,不好朝张腊狗开口,就常到他老娘处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家常,在家常话里透出点求接济的意思来。张腊狗的娘是个敏感人,只要听出人家有求告的意思,总是多多少少大帮小助一点。至于借个碗拿个碟一升米二两油的,从不要人家还。

陆疤子的娘生下陆疤子不几天,就的“产褥风”死了。张腊狗的娘觉得是自己接生冇弄好,总怀着一份深深的歉疚。加上张腊狗同陆疤子自幼要好,她夜一向对陆疤子很怜惜。这样的老人,又是帮内大哥的亲娘,骂一顿,陆疤子还不像阴间的鬼见了太阳,躲都来不及,哪里敢还嘴!

“干娘呃……您家……”陆疤子想说点什么,遮掩尴尬。老子今天起早了,硬是碰到鬼了!他抬头看看天,阴阴的,要下雨的样子。陆疤子心里恶狠狠地骂。

昨天晚上他到花楼街一家叫“博艺轩”的“鸾窑”里赌了几把,输得一塌糊涂。“都说赌场背时,就要走桃花运,未必老子一头都冇得?”陆疤子一边跟张腊狗的老娘嘻皮笑脸,一边在心里转圈子。

“你个杂种莫喊我,赶快把你那张臭嘴夹紧滚远些!”张腊狗的老娘还在骂,只不过骂的成分渐少,长者对下辈恨铁不成钢的爱嗔成份渐多。“呃,回来!个砍脑壳短寿的杂种,我问你哟,腊狗那杂种这几天在做么事咧?碰到他跟他说,屋漏了,叫他回来把瓦检一下。”

“好,您家,好!”听到后头几句骂,陆疤子比早晨起来捡到狗头金还喜欢些。“我给他说,好!干娘呃,不如我给您家把瓦检一下算了咧!”陆疤子还要说,但张腊狗的娘已经不想听,开始朝坡上走了。陆疤子才回头向赵吉夫打招呼……

“赵老板,您家有么急事唦?堤上的事都盘顺了,不必我每天去,您家莫像催命鬼样地紧催!”

自后湖筑堤工程开始之后,刘宗祥就督得很紧。他不能不督得紧些。整个堤务,张之洞张中堂批准的总预算是80万,官家出资30万,刘宗祥独捐50万。官家的30万是皇上的银子,不从张大人

腰包里出,而且,张大人还在不停地向商家劝捐。越捐得多,他张大人从30万中结余扣回去的就越多。“我刘宗祥的银子也是白晃晃的银子唦!早一天完工,就少花好多银子咧!”刘宗祥在心里算的这笔账,是很简单的加减法。在算这笔简单账的同时,他几次催赵吉夫赶快操办征买后湖官地的事。

“一定要抢在今年退水之前办完。不然,堤修起来了,水凼都变成了水田,价钱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到底变多少,你老赵心里肯定有个谱!价钱一涨一跌,这中间的一赚一折,出入就不是翻一个跟头的码子了!”刘宗祥还从来没有用这种教训的口气对赵吉夫说过话。就在赵吉夫私下以祥记商行的名义购买一江春茶楼直至事发,刘宗祥也没有这么急过。本来,后湖购地的事是让秀秀操办的,自从那一夜缱绻,他又改变了主意。这里头固然有几分儿女情长的成份,但更多地是为秀秀今后着想。这一点,是任何人,包括秀秀,也是猜不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