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祥从武昌过江来,在四官殿起坡上岸。他包了一条船,连吴二苕和黄包车一起往返武昌汉口。
刘宗祥这次过省城,是为谒见湖广总督张之洞。也怪汉口同知黄炳德没有说清楚,张之洞是个饮食起居无常、特别喜欢在深夜办公的人。
“要是冯先生还在汉口,就不会白跑这一趟了。”刘宗祥站在船头,准备下船,心中暗暗感叹。
冯子高前几天突然请假到上海,也没有说什么原因,刘宗祥也没有问。他不是个土老板,随便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的。
虽然拜见了几个政界商界的朋友,毕竟没有见到张中堂,刘宗祥心里不畅快。
张之洞没有接见刘宗祥,不是张之洞同刘宗祥过不去。
张之洞也算是个怪人了。作为朝廷的方面大员,照理应是夙兴夜寐、宵旰夜食。张之洞却不。他的饮食起居大异于常人。每天下午二时,张之洞即入睡,这一觉往往要睡到晚上十点多钟。这以后才是他办公处理公务的时间。他个人如此颠倒黑白倒不要紧,牵连一大批人都得向随着他当夜猫子。也是,谁叫你是下属,他是张之洞呢?湖广总督,所辖地域宽,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日理万机变成夜理万机。总督府中人及他的僚属,往往等到深夜才能等到他的传见。无论等多久,都不敢走。等到传见了,张之洞谈兴上来了,他可以旁证博引,滔滔不绝,让你清晨不得出署。有时他老人家意味阑珊了,连呵欠都不打一个,就假寐了,也时有沉睡过去,酣声吼吼的不堪状。碰到这种时侯,被接谈人的尴尬可想而知。当然,也只好先行退出,又不能告退回家或离开得太久、太远,不定何时他老人家缓过劲来,眼皮子一睁,还要与你作彻夜谈,也是不可知的事。
张之洞的这种晨昏无章的习惯,也曾传到京城,为此,一位姓徐的大理寺卿还向皇上专折参劾他,说他“兴居不章,号令无时”。这八个字下得准确异常,不了解内情的人一看,凭这八个字,就可以下个神经不正常的结论。既然有人参劾,皇上也就不能置之不理,派李瀚章下来调查。李瀚章是个明白人,也深知张之洞的为人。装模作样地“查”过一番之后,写了个极有味道的复奏:“……誉之者则曰夙夜在公,勤劳罔懈;毁之者则曰兴居不章,号令无时。既未误事,此等小章无足深论。”
张之洞还有两桩癖好,一是收罗古董,二是公务当中随时要吃水果蜜饯。在清廷大员中,收罗古董绝非张之洞一人,好此道者汗牛充栋。只是一般都有些慧眼,而张之洞虽好却不善此道,但又自命精通鉴赏。一次,他在北京以高价购得一古鼎。这鼎看上去古锈斑烂,造形沉稳。转手者自诩此鼎价值连城友情转让收银只是个意思。张之洞领情之余,极为得意。返鄂后,正值冬至,他老人家大摆宴席,广请同僚贤达人等,赴席欣赏这绝世珍品。筵宴中,张之洞把那古鼎置在古色古香的紫檀木雕案上,鼎中插疏梅几枝,灌水若干以沃腊梅。一干人以鼎助兴,以花佐酒。不料酒尚未过三巡,馔不过五味,那价值连城的古鼎下竟滴滴答答有水流出。张之洞惊愕之余,重新审视,原来那鼎只是以纸板为基壳仿制的赝品。张之洞羞怒交加,很长时间不再谈及古董的话题。
此次刘宗祥进省城,未带古董。一来他于此道很不在行,在这个题目上没有多的话可说。二来怕购了赝品花钱是小事,被张之洞鉴别出来,弄不好还以为是故意戏弄,岂不是自取其辱吗?这样想,刘宗祥就带了几篓广州来的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张中堂也是饱学之士,苏东坡的雅兴想必是有的。不巧的是,张中堂正在梦中,如等传见,也只能是晚上十点以后的事,何况还不一定能轮得上他刘宗祥。好在汉口同知黄炳德已一心想把刘宗祥推到后湖筑堤的事上去。黄炳德已经看准,后湖筑堤这个工程是块肥肉,刘宗祥是个肥主子。只要把张中堂说动点头让刘宗祥揽了这事,他黄炳德下耙子下叉子就方便了。刘宗祥也看准了黄老爷的心思,就来了个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招数,让黄炳德去上窜下跳。反正钱在他刘老板的荷包里,不见真神不烧香。
“莫看他头上翎子翘,见钱也要跳三跳!”刘宗祥想到这里,心反而平静了。“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几好合一好的事,必成无疑。无非是火到猪头烂,水到渠自成罢了。”
刚一上沿江马路,吴二苕就落下车把,请老板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