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茶楼经理的头被夸张地包得严丝合缝,只留五个窟窿:两只惶惶的眼睛,两个毛森森的鼻孔,一张乌红的嘴巴。他蠕动着两片乌红的嘴唇,像蠕动两片猪肝。他叫伙计到祥记商行去找赵吉夫。其实,经理的伤并不重,下手打的人不晓得他是经理,照他脸上揍了一拳头就打别人去了。这个伙计是特意不打伤,留着腿报信的。
祥记商行的人不认识茶楼伙计,待搞清楚他的身份,还是不晓得一江春茶楼跟祥记商行、跟赵吉夫有么关系。还是商行的副管事机灵些,盘了几句,盘清白了,叫伙计到后湖去找,赵老板可能在哪个“玩家”家里玩。
较之城内,后湖沿一带妓院,规模就小得多了。城内宗祥路上首的里弄和下首的租界里头,妓院的规模都比后湖大,当然,也不乏小的或“半开门”的户头。后湖沿的妓院都是小门面,且多是“半开门”的性质。这就少了些丝竹管弦的清雅、猜五喝六的气派,但却多了“宾至如归”的家庭况味。
凭赵吉夫的钱财和身子本钱,他应该在城内的花柳巷寻欢才是。他这种作派的人在后湖的娼寮出现真是太少见了。
赵吉夫在大妓院玩过,每次都扫兴而归。
一次是随老板刘宗祥到紫竹苑。乌龟老鸨婊子对老板硬是像得了一块洋冰糖,捧在手里怕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不晓得么样奉迎才好。对他赵吉夫,都晓得是刘老板的手下人,也客客气气,也热之闹之一口一个赵老板赵大爷地甜蜜蜜,也有婊子挤肩挨胸地撩,但赵吉夫看着都是在做戏,是从骨子里头流出来的虚情假意。本来烟花行中,从来是“婊子无情”,但就是这样的虚情,也还只有一点点到他头上,叫他怎么不窝火!最恨人的是,窝了火还不能发作,还得在场面上顾及面子,还得一如既往地笑,不时地装得很高兴很满意地点头,还不时地弯一弯腰,把婊子当贵妇人。结果,陪他的婊子后来在床上任怎么撩他,想撩得他高兴了,让他背着老鸨多塞她几个枕头钱。赵吉夫尽管也是船到码头车到站,该上该下也想顺理成章,可就是只能临渊羡鱼,多次退而结网,到头来总是纲不举目不张。
还有一次也是陪刘老板到法租界一家妓院玩。刘老板和一个法国人叽哩咕噜说法国话,陪坐的妓女都作洗耳恭听状,一脸的倾慕,一脸的崇拜,那些眼里表达的意思,是恨不得立时把刘宗祥和那蓝眼珠子的法国人搂在怀里啃。他赵吉夫成了拎出水的鱼,被晾在那里了。赵吉夫晓得刘宗祥谈生意很投入,也明白像刘宗祥这样有钱有地位又年轻英俊的男人,在女人面前绝对比他有吸引力。他也习惯了在刘宗祥面前的从属地位,而且,久而久之,他已经忘记了说话办事有决有断的那个赵吉夫。只是当这个赵吉夫退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边缘时,他才产生这种不习惯的反感。也许是赵吉夫一脸的漠然、恭顺引起了那个法国人的兴趣,他指着一个大块头的法国女人,又指了指赵吉夫,对刘宗祥说了几句外国话。还没有等刘宗祥翻译,那懂法国话的洋女人转身嘻嘻地笑着,袒露的毛茸茸的手臂就勾上了赵吉夫的颈子。洋女人胳肢窝的体味和身上的香水味,热腾腾地朝赵吉夫扑了过来,赵吉夫毫无思想准备,一时间心慌脸热,完全不像个粉阵老手,倒像个才出道的雏儿,惹得在座的男女一阵大笑。
从此,赵吉夫再也没有进过城内的妓院,也再没有陪刘老板去过这种地方。而且,每次不管是什么时侯商谈什么事情,与刘宗祥在一起,四十多岁的赵吉夫对他的老板。都无由地升起一股恨意。他明白这种情绪不正常,不利于做生意,而且,他是刘宗祥一手拔到这个位置上的。
赵吉夫知道,他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在老家种田,闲来教几个子弟打拳习武,弄几个小钱。邻村财主的女儿心血来潮,不爱红装爱武装,要跟着赵吉夫学武。财主无法,自觉离家不远,就让她同几个“小猴子”混时间。哪知财主女公子习武很认真,学了散打刀剑类,还要学点穴行气的功夫。赵吉夫虽不是什么名家高手,但也不是“三脚猫”的假把式。他于十八般武艺上头,也都还提得起放得下,作个村教头还是绰绰有余的。传授点穴功夫,必须按着穴道讲解,必须肢体相接肌肤相亲,所以古来男师不授女徒。女徒弟要学点穴功夫,赵吉夫推诿了好久,可女徒弟骄娇二气,骄得天真,娇得让人怜。事情当然就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了,一点也没有过渡,一点也没有梗阻。女弟子练武练大了肚子。财大气粗且极执拗的财主硬是逼女儿吞金自尽,杀了赵吉夫的妻,烧了赵吉夫的房,逼得他亡命他乡流落到这汉口人多之处藏身。
赵吉夫在后湖娼寮的感觉就很好。他觉得他又回到了老家,随常饭菜,布裙荆钗。在这里,他是主人,没有着意的脂粉、奢侈的筵宴、不得要领的谈笑。进得门来,鸨妈如家佣,一句“来了?”泡一杯茶,别的自便,连一句“请坐”都免了。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想方设法表示自己的存在。女人要人注意,不能引人注意就要想办法。那种“不喜欢引人注意”,恰恰是引人注意的妙法子。男人有事业,无事业的,再不济也要证明自己是男人。有那绝户光棍
汉,一辈子没有证明自己是男人的机会,心里最大的浩叹必然是:我白活了一辈子,我枉自为人一场!所以,宦官中,多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地善良,出类拔萃地阴毒。
赵吉夫坐在床沿,赤条条地。这个他喊作珍珍的女人,用湿凉的手巾,为他揩身上的汗,揩到下处,浅浅作嗔:“穿起来唦,这一大堆,吓死个人咧!”
赵吉夫一手搭上珍珍的肩。一手夺下她手上的毛巾,啪地扔进盆里,粗鲁地把她搂过来。他吻她,吻她有皱纹的脸,吻她有些松弛的颊,吻她有蒜味的唇。这完全不像是在妓院玩的作派,倒像是在同情人缠绵。她陶醉地闭着眼,柔柔地任他吻,柔柔地回应他,柔柔地抚他,像抚一件十分宝贵的东西。
几滴冷冷的泪水滴到她脸上,她睁开醉醉的眼。
“么样哭起来了咧?冇得钱?冇找您家要钱咧。”珍珍摸他的湿脸,把头埋进他怀里。
见到茶楼伙计,赵吉夫不感到惊讶,只是佩服这小家伙找人的好本事。
“赵先生,您家……”小伙计看一眼珍珍,欲说还休。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赵吉夫在这里决无半点平日笑弥勒的模样,目光威严,说话自有一股气势。
小伙计带来的消息让赵吉夫很气馁。他像被戳了一锥子的球,哧地一下泄了气,顿时,一阵极度的疲倦感袭上身来。他打消了今天在这里过夜的念头,叫伙计赶快去叫辆黄包车。他匆匆地洗了个脸,从葛布长衫内袋里抽出一张银票……
“你鸨妈那里我已经给了钱。这一百两银你留着,我怕是一时半时不得来了。钱不多,够你过两年的……”
“么样了啊?是不是出了人命啊?您家把钱拿去吧,出了大事要用钱的咧!我晓得您家是一个人物,我也从冇指望在您家身上发财。您家能到这里来,是缘分。人活百岁,平安是福,想来再来,只当是您家的屋。”珍珍偎上来,偎了他一脸的泪。她把银票塞给他。赵吉夫亲一亲她,顺手又把银票塞到她枕头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