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让您久等了!”
刘宗祥虽一身西服,见穆勉之长袍马褂装扮,似不好行握手之礼,也就拱了拱手。
“天色不早了,看看货?”
已经有些昏黑,河下有的船桅上,已经忙忙地升起了桅灯。星星还没有出来,寂寞的桅灯,孤独地在瑟瑟的河风里眨着尴尬的眼。
两人并不熟悉,也就无多的题外话可说,客气几句,就上船验货。
这趟发往上海的芝麻船,共有六艘。这是一种人称“洞驳子”的模样可笑的木船。
宝庆帮从宝庆府出洞庭下汉口的运输船,以“毛板船”为主。毛板船是新化县的特产。设计只用一次,所以不择木料,用当地松木板,船面粗糙,只刮灰不上油,到汉口连货带船一起卖。宝庆码头的兴衰是集家嘴一带码头兴衰的晴雨表。从宝庆府所属县城下来的毛板船队,在汉口卸货卖船,船员水手留下来成了码头工,只有艄公是专业人员,仍回原籍候雇。穆勉之所雇的这六条洞驳子,不是毛板船,两头尖、中间大,像个大鼓肚子,是宝庆武岗洞口镇的特产。这种鼓肚子的洞驳子能载四千多斤,且经久耐用,是长江水路上轻便且牢靠的运输工具。
在穆勉之的陪伴下,刘宗祥验了几件货。都是上色的芝麻,白生生的,放在手掌心滑腻腻的,在烛光下泛出羊脂玉般的光泽。
“好,不错,不错!”刘宗祥玩味着芝麻在手掌上的那种油仿佛要冒出来的润泽感,由衷地夸奖货色的确不错。
“谢刘老板谬奖!”穆勉之心里一阵轻松。作为买办的刘宗祥不挑刺、不作梗,这生意就算作成了。“不瞒刘老板您家说,这都是清一水的襄樊芝麻!汉口周围也种芝麻,雨水重,地气也湿,藏不住油,芝麻枯而无色。襄阳府一带地势高平,所产芝麻一向是上上之品……”
为取得刘宗祥的好感,加深这位洋行买办对自己的印像,穆勉之异常谨慎热情,出语也格外斯文。见刘宗祥开始还在听,后来就往口里丢了几颗芝麻,腮帮子缓缓蠕动,眼睛却盯着对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穆勉之就打住了话头。
河对岸是有名的南岸嘴,也叫南岸集家嘴。也是个热闹去处,只不过没有汉口这边装卸便捷。
刘宗祥的眼光越过了南岸嘴那稀稀朗朗的桅灯,飘向那黑黢黢的龟山。夜色苍茫中,古称大别又叫鲁山的龟山,静默无语。他脑子里翻腾起父亲讲的柏泉和龟山的故事,还有老和尚空色方丈的临终遗言……
汉水南岸和北岸的泊船,桅灯都一盏一盏地升起来了,桅灯在河里漾出断断续续的长长的灯影。灯影被波浪摇曳着揉捏着,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图案。
“刘先生,是否赏光用点夜宵?”
刘宗祥一脸茫然一脸深沉,让穆勉之很不安。
“哦,谢了谢了!来日方长,改日再讨扰罢!”
从柏泉和龟山收回思绪,刘宗祥的脑子立刻被生意填满。
“赵吉夫,赵吉夫,这个赵吉夫……”
想起赵吉夫那天在刘园笑眯眯的脸,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怎么现在人家都要发货启运了,这笑面虎竟然连人毛都看不到了?
刘宗祥一肚子不痛快。
赵吉夫正坐在四官殿临江的一江春茶楼里。
一江春茶楼是汉口一家中等偏上的茶馆。茶楼两层,一层砖木结构,大木格门花格窗,二楼廊柱到顶。临江一边,长窗落地,隔出许多小间。背江一边,茶桌硕大,可摆酒席。汉口的茶馆大多伴有聚会和传播新闻的作用。青帮洪门,这山头那寨子的,汉口的社会帮派复杂繁多,各种社会势力盘根错章,出矛盾扯皮拉筋又不宜对簿公堂的事,往往到茶馆吃“讲茶”:请第三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面调解,或第三方作证让两方中的一方赔礼或赔偿损失。茶馆是汉口要紧的社会舞台,没点本事,没有硬足的后台,吃不了茶馆这碗风光饭。
一江春茶楼是赵吉夫做了祥记商行经理之后,暗中买下的。他把一江春作为伸向汉口街巷旮旯的探须。刘宗祥走的是洋人租界的路子。洋人这剂药是很吃香,但洋人总是少数,头拖辫子身穿长袍的总是多数。钱总是要从大多数人身上去赚,不多长几个心眼多安几个钉子怎么行?
一江春的这个茶倌眼睛有点鼓,他不知道赵吉夫是这茶馆的真主人。天色都黑透了,因为这位客人,不能打烊关门封炉子。“这客人也真怪,一壶茶喝了半天,硬是还不上茅厕。我们老板今天也蛮过瘾,不愠不躁,也不打哈欠,睁着笑眯眯的眼睛陪这位客人熬时辰!”
年轻茶倌的不耐烦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手上收拾碗碟的声音就大了一些。客人仍笑眯眯地,茶馆老板却向他射来利箭样的一瞥。
一颗戴着油渍麻花瓜皮帽的头,在楼梯口出现了。蹬蹬地上得楼来,灯光下,脏叽叽的瓜皮帽下,是一张凹下去的刀条脸,整张脸就像一只弯茄子。更让人骇然的是,“弯茄子”的左边从下眼睑到下巴,是一条褐色的疤,很像一条蜈蚣趴在茄子上。
茄子脸朝赵吉夫方向望一眼
,向茶馆老板点点头。赵吉夫起身,一句话也不说,跟在茄子脸后头走了。
“眼睛倒是不小,像两颗牛卵子,就是不晓得看事!”茶楼上传来茶馆老板一连串的喝骂声。
茄子脸也不回头看,只顾朝江边走。
在汉口“廿里长街八码头”中,四官殿是唯一的渡江码头,其余宗三庙、五显庙、老官庙、沈家庙、柯家码头、龙王庙、集家嘴,都是汉水码头。尽管供奉“天、地、水、火”四官的四官殿早已荡然无存,四官殿作为码头的名子,在汉口却是赫赫有名。四官殿也是个和集家嘴比肩的闹市,尤其是卖“活的”,比集家嘴的花样多得多。由此产生一句歇后语:四官殿的东西——活的!这“活的”,既指四官殿多卖些逗笑的小活物,也笑指四官殿的东西不结实,不耐用,活摇活动的活的!
在赵吉夫前头领路的茄子脸,叫陆疤子,就是个很会卖“活的”的人物。
一年端午,陆疤子灶冷锅冷荷包冷,百无聊奈地到四官殿集市上游荡,想找点岔子扯皮闹袢趁机搞几个中饭钱。一个手艺人用蒲草编结出许多蚱蜢、螃蟹之类小昆虫,边卖边喊:“哎!活的活的咧!活的!”一个半大孩子面前,放一个陶瓦脸盆,半盆水里游一群小蝌蚪,他用根细棍子边拨弄,边不停地喊:“嘿嘿!活的活的!活的咧!”陆疤子一时大受启发,忙不迭赶回去,找出平日收集着玩的洋火盒子,一头钻到茅厕里。不一会,陆疤子也拎一堆洋火盒子在四官殿人丛中边挤边喊:“哎嘿哎嘿!活的活的咧!哦嚯呵,买哦嚯呵!活的,活的哦嚯!”陆疤子一阵吆喝,一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哦嚯?么事哦嚯?还是活的?”
“先把钱,先把钱!把了钱再看!活的活的!活的哦嚯!”
买的人拿着盒子听,嗡嗡地响,盒子一打开,一只虫子往外一飞,开盒子的人下意识地“哦嚯”一声,待明白是飞了一只绿头苍蝇,不过自嘲地苦笑摇头而已。也是,两个铜板买个“哦嚯”,上当受骗只当开了个玩笑。而陆疤子,却很混了几天的茶饭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