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红尘三部曲 彭建新 1038 字 3个月前

刘宗祥从立兴洋行一露头,车夫吴二苕就麻利地操起车把,两个碎步窜上前,蓦地停住。

“回去?”

“出城。”

出城,吴二苕明白是到刘家花园去。从法租界的立兴洋行到刘家花园,顺洞庭街上行,穿过俄租界、英租界,然后上宗祥路右拐,出汉口城八门之一的循礼门,翻过芦汉铁路,还很有一段距离。好在二苕穿着写个大大的“刘”字的坎肩。从一个租界到另一个租界畅通无阻。在汉口,商界、政界、租界,刘宗祥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身为法商立兴洋行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买办的刘宗祥,在汉口商界,的确是个一跺脚震四方的人物。

黄包车在宗祥路上跑,车夫吴二苕有意地放慢了脚步,原来沙沙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吴二苕现在像一只潜行的猫。

“个狗日的,硬是个人物头咧!二十朗当的年纪,当买办,买地皮,修马路,盖楼房,硬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眼咧!都是胩里夹根鸡巴的男将,他就是硬足些!”

吴二苕为刘宗祥拉包月。说准确些是,吴二苕是刘家的私人车夫,还私下兼着保护刘宗祥保镖的角色。他明白,这是一份了不得的荣光。和他一样的黄包车夫,汉口满街晓得有几多!一年四季,黄包车夫一身臭汗跑得脚后跟打屁股,赚两个钱算是有运气。像吴二苕这样有固定收入,且老板又体面又荣耀又有钱有势,瘌痢跟着月亮走沾光的好事,大汉口的黄包车夫中能有几个?

刘宗祥朝上推了推平光金丝眼镜,虚眯着眼,双手扶着文明棍,仰靠在车上。这完全是一种在家里散步的感觉。这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路,是他出地皮修的。何止这块地皮呢!自硚口以下,整个汉口城基内外直到铁路沿的荒地水凼,都是他刘宗祥花钱买下了的!

刘宗祥买汉口城基内外荒地的举动,曾在汉口商界引起一阵骚动。

“疯了,个狗日的疯了!”

“还是年轻,嫩得一点!”

“有几个钱,痒不过,骚不过!”

5年前,为修芦汉铁路,朝廷成立铁路总公司。湖广总督张之洞一边叫盛宣怀主持跟外国人谈判借款,一边就近在省里筹资。刚由立兴洋行买办而兼东方汇理银行买办的刘宗祥,以自己祥记商行名义,主动提出借出银20万两,年息8厘,分10年付清本息。张之洞感到利息高是高了些,但毕竟是华人华商,肉烂了在锅里,再说,正是缺钱的当口,刘宗祥借钱也算得上是襄助朝廷的义举。刘宗祥见张大帅面有沉吟之色,又主动提出年息降至6厘,让出的2厘,作为他收购从硚口到沙包一线城墙内外墙基地附近荒地的款子。

刘宗祥现在做生意买地的名镇汉口,在他的祖上刘麻子那天早晨发现汉水改道之后很长一段岁月里,还是地势低洼的芦苇荒洲。后来,淤出的土宕土墩多了,黄陂孝感天门沔阳乃至鄂城渐有乡民迁来安家,沿汉水一带逐渐成集成镇。为防水患,明朝汉阳通判袁倡主持修堤,从硚口到堤口,堤内是汉口,堤外是湖荡。眼前的这些城墙,是50年前汉阳郡守钟谦钧和汉阳县令孙福海主持筑起来的。城外的护城河,城内的玉带河,都已经淤成无数的土宕水凼。当年袁倡修的袁公堤就失去了作用,人们沿堤筑屋,成了如今的长堤街。

刘宗祥所要买的,恰恰是毫无用处的地皮:城内外墙基两边的荒土宕水凼。

张之洞拿起水烟袋,噗噗两声吹燃纸煤子,却不点烟,只是翻起浮肿的眼皮子,朝刘宗祥盯了好长一段时辰。

刘宗祥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张之洞的瞳仁是浑浊的,但盯刘宗祥的那一会,却闪过一道很有生命力的精光,就像薄云翳遮的天空,昏昏的,偶尔闪出阳光来,尤其耀眼。

儿子把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丢的消息,传到刘瘌痢的耳朵里了。刘瘌痢没有如传消息的人预期的那样暴跳如雷,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他当时正陪皮埃·让神父聊天。

“刘,你担心吗?”皮埃·让神父也现老态了。兜腮胡子由金黄变为银白,深凹的眼眶仍掩不住下眼睑的浮肿。皮埃·让神父几十年如一日住在柏泉的圣母堂里,也几十年如一日地半个月到汉口去一次。每次从汉口回来,总是疲惫而又兴奋。

“不担心,神父,他是您家的学生。”刘瘌痢从裤腰处抽出手来,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话说得很得体。

刘瘌痢听了皮埃·让神父的建议,坐船顺水直达龙王庙上岸。跟儿子关起门一番长谈,又让吴二苕拉着,顺城墙护城河溜了一圈,笑眯眯地又坐船走了。他回去坐船是上水,慢得很。但刘瘌痢就是图的这个慢。他心里蛮舒服,要慢慢在桨声嗳乃里消化这种舒畅。“个杂种,还很有点心窍咧!”刘瘌痢笑得像欢喜佛,跟儿子告别……

“祥伢子呃,狗日的就这样搞!”他临上船之前这样对儿子说。

刘宗祥注意到,爹告别时没有抠肚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