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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与狂 王蒙 616 字 3个月前

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在中秋夜看到团峦的美丽了。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头一天,月色尚好,我们一起吟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第二天却是遍天的云霾。说的是去年。然后等到清爽到来,月色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已经许多年,我没有在深夜起床赏月,那时还在山村,深夜的清辉给了我们另一个世界,就像丁香花与紫罗兰给了我们另一种花事。

今年的天气很有意思,那么多阴雨,像拧干净了的衣巾,该晴的时候自然明朗绝尘。白云卷成鲸鱼,蓝天净成皓玉,这是展翅飞翔的最佳时机。一阵又一阵风,是洗濯也是擦拭,是含蓄也是抖擞,是清水也是明镜。今年的中秋月明如洗。这样的月夜里你数得清每一株庄稼与草,你看得清每一块坑洼与隆起,你摸得着每一枚豆粒大的石头,你看得清远方的山坡与松峰。你可以约会抱月的仙人与丢落棋子的老者,你可以孤独地走在山脚下,因为孤独而带几分得得,你已经被美女称为得得。我想守在你的碑前,你会悄悄地与我说闲话,不再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而是如诗如梦如歌如微风掠影。这时我听到了六十年前的那首歌曲,从前的从前,少壮的少壮,面对海洋的畅想,我们一起攀登分开了大西洋与印度洋的好望角的灯塔。我们看到了蓝鲸,我们看到了河马,我们看到了飞逐的象群。我们看到了猴子与鸵鸟的密集。河水在地上泛滥,女人生育了许多孩子,她们的皮肤像绸缎一样。她们浑圆,温热却又雄武。菜香蕉与木薯随时随地充饥。已经成立了共和国的前部落王室继续举行仪式。我听到了所有的情歌。那糯糯的声音,那哭号一样的表白,那重复一样的前行,那蓦然的停顿,那猝然的截止。

我多次与你说笑,我说我在梦中与一个黑皮肤的浑圆的柔道冠军争夺锦旗,你说我是以歪就歪不说真情。世界上有这样的男子吗?我的初恋是你。我的少年是你。我的颠沛流离是你。我的金婚是你。我的未有实现的钻石婚是你。你的唯一的对手是非洲冠军,是欧洲长跑,是俄罗斯与白俄罗斯网球手,是澳大利亚的鱼。我老了老了迷上了女子举重,期待着世界纪录打破者,举起,旋转,砰的一声,接在手里,或者粉碎在大地。我坚信你是我的女子举重手,我却够不上你的杠铃,也许我只是你的加上去就打破世界纪录的小铁片。请加上我。女权万岁!

世上有海,有风浪。海上有月和星星。我躺在海上入眠。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重复再重复的运作正好催盹。说海是起源,海是归结,海是摇篮,海是家园,海就是神祇。早春遇海,我们惺惺相惜。我只是怕你孤单。本来你可以不那么孤单。本来你可以与我相伴,就像星与月相伴,草与花相伴,沙与沫相伴,呼唤与回应相和,回忆与追思为伴。来啊!

月光是月亮的招手,星光是星星的眨眼,吹拂是风儿的抚摸。我欲乘风归去,我欲羽化登仙,我欲彩云追月,我欲登堂入室与你拥抱在一起。500年前我在深山里参拜,日月精华,山川灵秀,草木生机,狐兔欢跃,安宁当中有星月的低语,吐纳当中有天地的安慰。世界是你的胜寒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