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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与狂 王蒙 842 字 3个月前

我说了未曾去过的外国,那旋转润滑的玻璃风门,那深夜的归来,那巧克力与杜松子酒的混合,那哭哑了嗓子并且敲断了鼓槌弹崩了吉他弦子的背景的痛苦。那同行的欢声笑语,是不是有几分亢奋?那从文革与为纲的苦斗中走出来的舞文弄墨的、其实是幸运的“狗男女”,见到了欧洲就像见到了一批盛装的,却也是半裸的、脱下了我们长久以来说不出口的某些遮掩的辣妹猛男,兴奋与惶惑同在,欲望与摇头共生。那各色各式的汽车与多棱的反光后镜,那五颜六色、刺鼻的与诱人的香水气味,那永远的置放在滚石(块冰)上的黄金色泽的苏格兰威士忌,那服务小姐的身材与短裙,那酒吧歌女的金发与长腿,还有为她伴奏的震耳欲聋的乐曲。

我觉得我的牙周已经被架子鼓震得酥松,我的龋齿正在因小号而疼痛,我的好牙正在随着萨克斯风而动情地脱落,我的耳朵开始跟随着提琴的上天入地的追寻与躲藏而渗血,它在赌咒?它在起誓?它意欲奔逃背叛?它意欲变成一只飞奔的豹子。我的眼睛已经因打击乐而紧闭,我的眼球已经因放肆的疯狂而疼痛。会不会爆炸?还是离开?我看到了深夜出行的王子,他从来都养尊处优、脱离人民、不知世事艰难,也满以为人生美好温暖,以为他带给世界的是爱与祝福。他碰到了类似柏林的墙,变成了墙上的浮雕古典,然后烧到盘子上,挖到木板上,凿到石头与玉上,印在明信片上,变成此行的唯一存贮。

我看到了我自己的仪礼,由你的吉他陪伴,唱着“归来、归来”的歌。我们小时候在一起踢过毽子,跳过“我们要求一个人”,划过白塔。后来你在欧洲,我在风是风火是火的大潮里。你的歌声太动情,你的服装太古板,你的肩膀太宽大,你的嘴唇太憨厚,不,我只能说不了,是闹,是诺,是聂,是南,是n与不同的“无意”即五笔字型“元音”重码的联结。是游乐场上的旋转秋千,翻滚过山,疯狂老鼠,水滑梯自由落船。我累,我疲倦,我快要听不见说话与睁不开眼,我有倦容又有得色。但是是你而不是我感到了晕眩。你改变了百叶窗的颜色。

从那一天我开始了百叶窗之思念。从那一天我下决心在我的新作里好好描画一下百叶窗。多么遗憾,我忘记了郭沫若译的《茵梦湖》和它的作者史托姆。我听到了赞美声。感谢我上过的小学,它教会了我欧洲的旋律与中文的歌词:“老渔翁,驾扁舟……一箬笠,一清钩……”还有“百战将军得胜归”。我知道身上的重担,我没有理由不为那如火一样燃烧的众人的纯真与壮志所感动。没有理由不为世界而感动。有许多欢迎,有许多鼓掌,有许多好的建议与期许。我不喜欢太多的研讨、谋略、咋呼与歪着嘴装腔作势。虽然我也不拒绝枕戈待旦,至今我想着在黄栌旁入睡的时候身旁不妨放一件一万五千伏的静电防身器。因为这里至少有五户半夜进过披发鬼。在几乎等同于入睡的倦态中我保持的是阿尔卑斯山泉一样的清泠,品质、深情与才能同在。奇怪的是这一次我竟因了电影《爱情故事》的主题曲而感动莫名。我怎么会觉得多米米多通向的是米骚米骚拉骚多拉骚,即爱情故事与二泉映月相联通。感情就像旋律,它攀缘直上,顺流而下,起起落落,别具肺肠,像是抚弦的手指,艰难地前进,无望地滑落,终于大放悲声——这是家乡农民对于地方戏的评说专用语,虽说仍然归于寂寥。

有一段相声,我忘记了是马季还是牛群说的了,逗哏的人说他会用各种不同风味的曲调演唱同一首歌曲,捧哏的人说:“你用河北梆子给我唱一首《我的太阳》吧。”逗哏者曰“唱——不——了——”相声戛然而止。其实,我就会用河北梆子唱:“可爱的阳光,雨后充满辉煌……”我照样唱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爱比死更强,在意大利拿波里民歌与河北大戏里,一个样。

是的,没有绯闻,真的没有。然而有过笑声,有过意大利通心粉与三色冰激凌,有过莱茵河游艇上的蓝天与骄阳。苦苦的咖啡。有一万五千里的距离,有七个小时的时差。这里也有一句诗:

“你的呼唤使我低下头来。就这样等待着须发变白。”

我可能有各式各样的不慎与失策,大意与匆忙,然而从来不轻薄,并视轻薄为卑劣与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