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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与狂 王蒙 1243 字 3个月前

而且不能否定青春的强烈。既然自己不能开出牡丹芍药郁金香紫罗兰,那就干脆消灭一切花花草草!青春就是空前的强与烈。托尔斯泰让你匍匐,普希金与莫扎特、舒曼让你在冰面上翩翩起舞,滑出了各种绿的与褐的线路。叫作如歌的行板与如画的线条。使灯光如同荡漾在湖水里。契诃夫让你含泪微笑,自怜自艾,摇头轻叹。你得意于自己的青春、才华、聪明、灵敏、正义;你得意于你的胸肌腰肌腹肌,你的肱大头肌、三角肌、臀大肌、臀中肌、臀小肌、闭孔外肌,力拔山兮气盖世,你可怜你的渺小卑微穷苦,所以你更加伟大,由于没有开花闪光炫色而更加伟大。你练单双杠俯卧撑仰卧起坐举重与拉力器。你想喝牛奶吃鸡蛋嚼维他命撮鸡鸭鱼肉汆丸子啃炒肝尖,但是你没有。不能给青春提供炒肝尖的社会还算是合理的社会吗?巴尔扎克让你变成了外科手术刀,寒光腾挪中,显现出你的貌似无情却有情的大爱。李白让你伸展,让你在豪迈的欢喜中透露你对于人生的悲凉感喟;而鲁迅让你深沉,让你凝视,而后号叫如独狼。贾宝玉让你在地上打滚而大荒山似乎奏出了管风琴的赞美哀乐。祷词?挽歌?顿足?超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皆是如是。无穷大就是零,零就是无穷大。强烈如驾云如高空滑翔,强烈如自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导弹发射器崩起。强烈就是会时时变硬,常常勃起,或者天昏地暗,或者凯歌彩云,霞光万道,或者欢乐入港,或者煮海熬江,或者如鱼得水,或者决心拉响手榴弹的弦子。强烈如董存瑞、黄继光、刘胡兰、马特洛索夫、卓娅,还有苏菲亚与安娜。早早知道了法国大革命自由女神,自由引导人民,她的名字是不是玛丽安娜?

百姓革命首先是由于穷困,而知识分子常常是加上了由于烦闷,又名空虚,或者是你以为,你的幼稚天真使你到老仍然想象咀嚼反刍革命祛闷原理。反正苏菲亚与安娜都是从俄罗斯到世界革命的符号。巴金在《激流三部曲》中提到了波兰二十五岁作家廖·抗夫的戏剧《夜未央》。“夜未央”翻译得真好,青春一邂逅“夜未央”三字就陶醉而且兴奋,夜——未央,未央之时,是夜深的开始,是深夜的渊薮,是勇敢的叛逆、秘密的结社、大胆的从未有过的思想、英勇的宣告、淋漓的高潮、机敏的躲闪、气吞山河的杰作、摧枯拉朽的灵感、残忍的谋杀、隐蔽的计谋、兀然的打响、未央夜的生态是何等茂盛!虽然夜未央这三个字在旧时代的诗词里表达的是委婉与寂凉。夜未央,曲何长,金徽更促声泱泱。何人此时不得意,意苦弦悲闻客堂。唐代僧人皎然的诗句。但是巴金与波兰作家传来的是火爆的激昂。

子夜未抵,正在做什么呢?应该有志去做什么呢?夜未央,老农、醉汉、傻子已经鼾声大作,鸡入笼,兔入窝,狗仍然警觉,猫上房叫春,夜鸟突然长唳,青春红桃心颗颗欲碎,女儿发出芳香乳液,男子汗流浃背。挺着,挺着,支棱着,摩擦起电,灼热生痛。你希望得到爱情、光荣、奉献、承担、神圣的牺牲壮烈,起义、起事、起跃、起飞,鲤鱼打挺,二龙戏珠,旱地拔葱,天苍苍兮野茫茫,在刑场上举行婚礼,在沙家浜胡司令的婚礼上响起冲锋枪,让大炮批评我们这里尚不具备起码是绝对不成型的资本主义,让刺刀尖挑起孔老二的国学,让野火烧透雪峰,让仇恨开遍紫花,让旗帜充斥空间,让鼓声热烤神经末梢,让鲜血沸腾,让骨骼钢铸,你要一把捏碎旧社会的脊梁骨,一直到尾椎骨与肋骨。你要驱散乌云,灿烂阳光,金光道道,彩虹天桥。这就是出身贵族的革命家俄罗斯的革命符号华西里加安娜。

安娜的情人准备暗杀一位俄罗斯反动军政要人狗官,类似什么总督监军警察宪兵队长鸠山座山雕黄世仁南霸天戴笠冈村宁次特务头子。你的相距七十年的记忆如此。是自杀式袭击。自杀式袭击由来已久,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尚书》上早有书写。苏菲亚点燃了窗台上的烛火或油灯,因为她看到了人民公敌独夫民贼屠户刽子手历史火车头的拦路虎的考究的马车来到了她的窗下。我们可以假设,不,肯定,再一万个肯定,既然是一位阶级敌人,他当然强梁霸道,血债累累,敲骨吸髓,草菅人命,欺男霸女,死有余辜。我们可以断定他强奸过上百个女童。剥削阶级是霸占了初夜权的阶级。他的双手沾满了劳动人民的儿女的鲜血。他们享用着劳动人民的身躯却又剥夺着劳动人民的生命。他们难道要的是死亡的尸体?安娜为情人义士点灯点蜡发出暗号引向壮烈就义的情节仍然令诸位君子大人少爷小姐透不过气来。原来这就是革命的魅力,这就是人生的极致,这就是热血的喷涌,这就是终极的献身,这就是《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三节:耶稣说,人子获得荣耀的时候到了。二十四节: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这当然是指基督被钉上了十字架,如果基督不上十字架,就不可能有信徒得救迷途羔羊回归牧羊人的鞭下的伟业。而到了三十二节,耶稣说:我若从地上被举起来,就要吸引万人来归我。

一粒种子如果活着它就只能是一粒种子,直到霉烂。如果它死了,如果

它进入地表,进入土层,接触地墒,它会发芽出苗拔节生枝长叶开花结果,从而变成许多许多种子,变成铺天盖地的种子之雨,到处是萌芽,到处是树苗,到处是幼株,到处是新生丛林,到处是参天大树,一粒种子变成掩天覆地的植物群。巴金首部小说《灭亡》的扉页上印着《圣经》上的这个威严的教训。

你是否准备好了献身?准备好了就义,准备好了消失自身却化作无数革命的种子。做不做这样的种子?还是做捂出绿霉来的自我腐烂?这里的剧情很伟大也很慌乱,很动人也很紧张,很下泪也很狂欢,而主要的是死一样地倔强与神圣。咦,人生能有几次欢?能有几次high?能有几个安娜式的情侣?能有几个耶稣上十字架——能有几次向往安娜与华西里的青春体验?

当我阅读巴金小说的扉页的时候,当我读到《圣经》上的力透纸背的关于种子化为丛林的警句的时候,我激动得牙齿打战,我发出了“咯咯咯”的声响,我的骨节配合着口腔,我像是点燃了自己的青春的引信。我宣誓。

当然,我的青春没有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