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怕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后来只在想你,忽然间就如同一刀砍断了石头,露出里面包着的玉石。不忍受这么一刀,还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干吗来了。”
“那——你是干吗来了?”她温柔地问我。
“就是为了碰见你,让我平淡的生活有了意义。”我说。
我们轻柔地拥抱在一起,床头栀子花的香气,沉静而又浓烈。
又混杂着医院里特有的药味、她手腕上的石膏味。
“不论明天碰到什么,我都不会绝望得像死了一样。”她说。
“真庆幸,我们能提前这么多就明白了命运的安排。”
“永远不离不弃……”
“永远莫失莫忘……”插播小鱼的故事三
熊语录:在漫长的黑暗里,酒把自己酿成了光亮。
给玛雅整理回忆录的工作延续了两年多的时间。
她真的和那些顺嘴口述的老糊涂不一样,口述不是漱口。每天晚上我估计她熄了灯之后都是躺在床上蚂蚁一样拼接零散记忆里零散的细节,然后打腹稿,当坐在我对面的时候,她说的事情流畅完整,几乎不怎么需要重新安排和整理了,越到后来越如此。以至于听完了,我托着两腮好长时间醒不过来,真是像李商隐说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有的人的回忆录好像是掉皮屑或出汗,玛雅的回忆录好像是掏空了她的身体。直到回忆录完稿那天,我忽然意识到,她靠在椅子上,有种心事已了、此身可抛的感觉。
晚上,熊士高来给玛雅庆祝。听玛雅说他已经和彭香阮分手了。但当他来的时候,陪着他的是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她叫谭新眉,是演话剧的。熊士高说她的声音很好听,还让她给玛雅读了半个小时的回忆录。她的声音的确很好听,而且也非常贴合文字里面的感情。这很不容易,毕竟比我也大不了一两岁,又不像我和玛雅生活了这么久。“原来在学校里的时候,经常排练前半个小时给我剧本,然后就得上了。我得像吸毒那样快地进入状态。”她说。
“你这么有天赋,演电影更有前途吧?”我说。
“电影圈里要么床规则,要么钱规则,我有的我不愿给,我愿意给的我又没有。”她无奈地说。她爸爸是之江大学的教授,是个道学先生,从来不把演员叫演员,一概呼为戏子。
吃完饭,熊老师说谭新眉要指导他学怎么发声,于是他挽着谭新眉走了。我在阁楼上望着他们,心里一阵阵地,像遭受静电的刺激。为的不只是失落。戏子戏子,其实并不戏自己,而是戏别人。你自以为人生如戏,想与她们共同沉醉,那就太一厢情愿了。戏子势利如命,为了名利是没有什么不可牺牲的。前段时间让熊士高特别狼狈的“堕胎门”不就是典型的戏子无义吗?在广州期间一直以来的疑惑竟然延迟了这么久以这种方式真相大白。熊士高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被父亲”了。许格菲为了咸鱼翻身,还把自己的视频公布出来,把自己塑造得很悲情,让我本来对她还有的一点同情扫荡一空。她既不在乎自己被吕品和余杭生作为校内权术斗争的工具,也不在乎熊士高的感受,反正只要她能红,她不会顾忌是红斑还是红肿的。熊士高也无需解释了,网上的“打熊”哄客们早有了定论:事实胜于“熊”辩。
彭香阮虽然唱功平平,但被一个台湾公司包装成“性感版《牡丹亭》”的女主角就火了。然后毫不犹豫地蹬开熊士高去搞“两岸关系”了。眼下这个谭新眉,毫无疑问也是在京华大学这个平台上伺机寻找跳板呢。
我胡思乱想着,无端地为他和那些戏子一起荒废自己的生活而失眠。
忽然听见玛雅咳嗽起来。她这半年身体急剧衰弱,好像每一次咳嗽都把一些生命力损耗了一样。
我起来给她去药店买了些川贝枇杷糖浆。
午夜的时候,不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还发起烧来。
我看见冰凉的汗珠从玛雅发际和脖子的细密皱纹里涌出来,汇聚、流淌。
她只是说用湿毛巾凉敷就好,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但我很怕延误,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
我犹豫再三还是给熊士高打了电话。
“好的,我马上开车过去。”熊士高说。
我忽然听见电话里还有一个女人惺忪撒娇地说话:“别出去了,你不去会死人啊!”
电话就挂了。
og,谭新眉真的指导到床上去了。
不愧是“花”剧演员。
五分钟后,他就到了。
他头发有点乱,衬衫的一个领子一边朝外一边窝在里面。
他把玛雅抱起来。
在医院里,玛雅昏沉沉地睡去。
我和熊士高坐在午夜医院寂寥阴森的过道里,他很细心带来一条薄毯子,我围着艳丽的毛毯坐在长椅上像一只迷惘的大鹦鹉。
“玛雅如果真有一个你这样的孙女就好了。”他说。
“玛雅要是真有你这样的儿子也
好啊。”我说。
“那么——就是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他说。
我吓了一跳。
我差点喊出来,不不不。
那绝不是我所希望的。
我不要做他的女儿。
可怕的是第二天,玛雅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