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并不快。
草原的草色还没有墨绿。大概还没有过膝。柔缓的草坂连绵起伏,长河如练,九曲九转。天上白云,地上羊群。洁白的毡房和红砖瓦房子的村落星隐星现。星隐星现的还有那穿着艳丽衣袍的蒙古女子。
师姐摸了摸我的头:“你别瞎跑了,跟我和熊老师一起忙拯救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任务也很重大,够你承担的了吧。”
“嗯——你们那么多能人,多我不多少我不少,还是别凑热闹了。”
其实我更担心的是,如果我掺和进去,势必天天对着聂小鱼和师姐。太尴尬了。
“那倒也是。有熊老师在,你得敬着;有我在,你得怕着;有小鱼在,你还馋着。”
“什么啊,谁馋她啦。”
师姐就笑嘻嘻地靠在靠背上。
“追风筝的人。”师姐揶揄我说。
追风筝?比追风筝难多了,是夸父追日,我忽然想起夸春了。
这个野性的女孩子还真绝啊。
或许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如同荒野上的两条小路,偶然交叉一次就各自扬长而去。
夸春,你是个很好的女孩。
但和你恋爱绝不是我向你表达友谊的方式,我很遗憾你没有意识到这种自律的崇高之处,但我想当很久很久以后,你在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想起那段短暂的时光,我不奢望你会感激我,但你至少不会恨我。
我的心正随着不知所在的夸春神游万仞呢,忽然感到师姐正用脚尖踢我。
她朝我身后看着。
我回过头看,看见一个女人肃穆地站在我身后。
她像中东的女人一样用花头巾包着头发和半张脸,只看见高挺的鼻子和乌黑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着美丽的睫毛,眼神却很冷。
这蒙面的女子叫白丽音。是个蒙古长调的高手。更巧的是,她爸爸就是我们要找的呼麦大师乌查宝力高。宝力高是吉阳农学院的教授。搞笑的是这位呼麦大师开设的课程主要是大型畜类养殖,是名副其实的“教兽”。而他等到五十八岁才憋出一本专着《大型畜类的叫声与疾病诊断》,加上提前退休的条件才兑换到一个教授头衔。
“到这个年纪才明白:不研究兽叫,就成不了教授。”老头摊开肥厚的手掌憨笑着说。
宝力高就住在农学院的家属楼里。
吉阳农学院看来非常重视科研和实践的结合。
校内绿化能用高粱谷子的,就绝不用冬青侧柏;能用桃李桑麻的,绝不用梧桐杨柳。
有块水面长的那几丛东西,一定是水稻,不会是芦苇。
师姐问宝力高平时在楼底下看着大豆高粱,唱起呼麦是不是特有感觉。
“呵呵,左邻右舍能扔就扔能砸就砸,舍不得扔东西的,就放狗咬人。这儿可不管你遗产不遗产。就跟我楼上老夏的儿子说的:谁让他大早上不安生,他就让谁变成遗体。”宝力高说。
“这呼麦本来就不是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唱的。您还不愿住卡娅山下的老家。那里可没人嫌你。”白丽音把茶给我们倒好,一双手真是佛手一样白皙修长。
“我怕我的呼麦把地底下鲜卑、女真人的魂叫上来把我带走了。我还没活够呢。你看人家这么远来请我去演出,生命中很多精彩还等在后面呢。”宝力高说。
“您也是别人生命中的精彩呢。这次的演出我们还会和法国诺曼电视公司合作,在全欧洲巡演。”师姐说。
宝力高眨了眨眼,“是这样啊!我的水平是国内级的,要是出国展示,那还得换个高人哪。”
这倒是出乎我们预料。
首先没想到的是这么个小城市竟然还深藏着另外一位呼麦高手。
其次,这位神秘的呼麦高手竟然让宝力高这位国内知名的大师甘拜下风,自认低一个量级。
“那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呢?”我问。
“呵呵,他也从来没听自己唱过。”
啊?!
聋子怎么听自己唱歌。这个被宝力高呼作含衮的老人住的地方可真是英雄辈出的所在。
养熊场山坡上的枫树林里有零零散散的十几户人家。
其中茕茕独立在最边上的一个破院子就是含衮的家。
几个小孩趴在可以一跨而过的树枝篱笆旁边,用弹弓打那面挂在房子屋檐下的锣。
他们大概天天用这种方式取乐,所以已经练得神乎其技了。
看见我们来了,几个小混蛋似乎还有点表演欲,分别来了几个特技,诸如反身、胯下之类。
“你们怎么不在自己家门上挂一个锣打着玩啊?”
“那多吵啊。”小家伙们理直气壮地说。
“反正我扔手榴弹,聋子也听不见。”他们说。
还没见到含衮的人,但他的确让我觉得太神了。
其一神在他的呼麦据宝力高说地动山摇、长空霹雳,但他是个聋子。
其二神在他本人确实是个神汉。
“这个老家伙还有一样东西可能比呼麦还宝贝。”宝力高说,“他是个神汉。以前因为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差点没被斗死。不过现在好像有学者开始研究巫师和咒语什么的。据说也算原始宗教文化。我以前见过含衮家里有十几卷羊皮纸的神歌唱词,后来被沈阳来的红小兵们搜去烤火了。不过含衮说自己全都能一字不落地唱下来。我不懂满语,要是能把这些东西记下来可能对研究满族文化很重要。”
这个我倒知道,东北的民族都有崇拜萨满的风气。
师姐说,东北人管这些萨满叫跳大神。
我说:“关内人拜神,都是自己去庙里。关外人拜神,那神是自己上门服务。”
师姐笑嘻嘻地说,去庙里的相当于中介代理,你有啥心愿都是通过佛像终端汇总到西天极乐世界,跳大神相当于人肉搜索,神在茫茫人海中看准了谁就上身附体。
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见含衮回来。
隔壁一个大妈出来,告诉我们,含衮一大早塞了几个窝头,到山后采针蘑去了,估计天擦黑才能回来。“要是碰上柳树精,没准晚上就住林子里了。”
宝力高决定带我们去林子里找找看。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叹了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