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成了一座被逃亡者洗劫一空的“死宫”!“拿什么东西呈进今上、贵妃、太子?用什么去填充饥渴交加的六军将士。”
“大将军在这里!”
“大将军,我等在何处取食?”
“大将军,我等在何处领汤?”
“大将军,我等在何处领取马料?”
“大将军!……”
一片急不可耐的呼唤声,陡地从高力士背后传来。他回过头,嘧喃重复着:“领食、领汤、领马料……”
“将士们都饿坏啦,大将军!”
“前队将士,在宫旁林子里累得趴下了!陈老将军命尽快取食分发下去……”
奉命前来领取食料的六军果毅们,见力士磨磨蹭蹭地回答不出个所以然,都急切地向他诉起苦来,其中一人,喊着喊着,脸色陡地变成了瓦灰色,按着胸口,踉跄着蹲下去,吐起清水来,其余几个果毅,忙去扶他,同时对高力士催促道:“大将军,林子里已有不少将士象他这样,难以支持了!请快发食料呵!”
力士才知六军饥疲之状,比他预枓的还要糟糕。他稳住心神,拚命挤出几丝笑容来,欲和几位果毅婉言商议一法,暂救燃眉之急,他刚启唇,却见一位着紫、一位服绯的官员,催缰驰到宫门前,那着紫的官员,一见他们,便挥鞭指点着,喝问道:“尔等不去护驾,在宫门前蹲着干甚?”
“禀堂老,末将等前来向大将军讨取食料。”果毅们见是杨国忠父子,挣扎着立起身,揖手答道。
“你这等只知白吃君禄的猪狗!”右相由儿子扶下马来,狠狠指着六军果毅,勃饮大怒地骂道,“只知领食领料,却不管圣驾、贵妃安稳否!”
“堂老……”高力士见右相仍以平日那凌人盛气,来对待这些饥疲护驾之军,心中骇然。颤惊惊地上前欲作劝阻。
“哼!我曾嘱咐那陈玄礼,万不可遗漏了三国夫人,偏偏虢国夫人却被撇在京师!”一提到虢国夫人,杨国忠血红了双眼,朝果毅们猛地扬起了马鞭。
“堂老!”高力士忙扑上去,拦住鞭。
“堂老不知,我等曾在宣阳坊守候多时,直到銮舆出京,仍寻不到虢国夫人,我等只好离坊护驾……”
一位中年果毅,委屈地向右相陈诉着,而杨暄却从旁撞出,扬着鞭梢喝斥着他:“住嘴!尔小小果毅,竟敢和堂老斗嘴!未能接护虢囯夫人出京,罪已该死,还狡辩什么!”
“侍郎公!……”高力士见杨暄不懂事理地火上浇油,急得气吁吁地转过头去阻止户部侍郎。
一个饥乏不堪的果毅,被右相父子激怒了,他愤愤地对气势汹汹的杨家父子道:“两位大人!我等虽官卑职小,也是御前近卫!只要护得圣驾安稳,便还罪不该死!”
“汝?”
另一个年轻气盛的果毅,也气恼不过地接过话头说道:“正是!虢国夫人虽困在京师,但我六军父母妻儿,谁又逃出了京师?我等又该向谁问罪去?”
“尔等不得无礼!”高力士怕事情闹大,无法收拾,忙喝阻激愤的果毅们。
“尔等真是寻死啊!”右相从未受过下人的顶撞,他恼羞成怒,一摔马鞭,“哗”地声拔出佩剑,猛地朝果毅们劈脸砍去。
“当!”
就在高力士骤然闪开,右相佩剑砍向果毅们时,突然一片刺目银光当空闪下,接着便听见兵刃互撞之声。杨国忠只觉虎口顿时麻木,也大惊失色地后退一步。
“尔等何事触怒堂老?”
传来一声冷冷的喝问,众人齐齐望去,原来是银须飘飘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他手横长柄大刀,脸色阴沉地立在那里。
“禀告老将军!我等方才……”
“不用说了,圣驾临近了,”高力士猛抬头见小鸭儿已引着皇帝一行向宫门走来,忙打断六军果毅的申辩,焦急地支开他们,“尔等先去军中等候吧!”
果毅们只得忍气吞声互相搀扶着,朝林子里退去。
“堂老,请先去宫中歇息片刻,”高力士又怕右相不识时务,向龙武大将军唠叨抱怨,便急忙向他父子拱手说道。满腹怒火的右相,也不愿在临近的圣驾前和陈玄礼争吵,而且从宫门处那狼藉不堪的状况推测到宫中定无可供充饥之物,于是向儿子说了声:“上马!”复朝陈玄礼恨恨地“哼”了一声,父子二人便上马朝宫旁的辇道上去了。
这时,圣驾一行,已到望贤宫门。
高力士、陈玄礼忙跪在宫门旁;高力士奏道:“请圣驾入宫小憩!”
皇帝微微颔首,由小鸭儿引着马缰,走入望贤宫。接着,念奴、仙音扶着披施帷幔的贵妃也入了宫门。
“大将军,快命人献食来吧!”被人扶下马来的韩国夫人,入宫时,向高力士喘吁吁地催促道;秦国夫人却皱眉对力士道:
“先命尚食奉御进羹汤吧,渴煞人了!”
高力士一直低着头,似一一听命。
“大将军,”接着,陈玄礼也咯咯地咽着唾沫,拉着高
力士那满是尘埃的袍袖道,“膳食在何处烹造?”
高力士抬起头来,朝他递了个绝望的眼色。陈玄礼这才明白,为什么派出取食料的果毅们迟迟不归:原来高力士也是一位“空手大将军”!他摇头长叹一声,又陡然激愤地一跺足,“他还有脸面向饥乏不堪的果毅们发火!国事衰败到这般境地,全因他所致!逆胡起事时,他说逆胡不堪一击,还口出狂言,说不出三五日,安贼必然授首,分明哥舒固守潼关为拒贼上策,他却进谗不已,逼其出兵,使京师门户大开,任虎豹咆哮扑入!宗庙社稷,落入贼寇之手;官民之头,尽伏逆胡刀下!六军将士此时尚不知京师即将失陷,如知此情,念及眷属,无心护驾,老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将军!”陈玄礼正愤然斥责右相,高力士忽然一下跪在了他的面前,凄然呼唤道;陈玄礼一惊,止住话头,忙扶起内侍省的老宦官来。两双泪眼,互相凝视良久,陈玄礼又浩叹一声,哽哽地说道:
“就算你我以死护驾……唉!不提了。老夫暂领将士们,自去村中寻食吧……大将军,你自珍重!”
说毕,他拖着大刀,向六军们待命的林中走去。
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高力士头晕眼花,双腿发软,抖得快要支撑不住了。他不敢蹲下去,忙朝身边最近的一棵树靠过去,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呼吸均匀了些,他才想起宫中翘首待食的皇帝、贵妃、太子……他不敢再在驿道旁耽捱了,好不容易迈开双足,朝离骚道最近的一座院落走去。
那竹篱泥墙的小院院门敞开着,力士正要进院,忽听里头一阵撕肝扯肺般的呼唤声传了出来。他忙缩回迈出的腿脚,屏息静听:
“老哥,醒一醒!”
“果毅大人,酲一醒呵!”
“呵……总算缓过气来了!”
“哼!那杨国忠只掂记着那位和他不明不白的虢国夫人,却不顾我大小六军饥乏交加。”
“哼!他也是一条命,我也是一条命,他不过仗着几个美貌妹子,做到当朝一品!这种狗屁宰相,他敢杀我,老子也敢杀……”
“噤声!”
“怕什么?”
“是呀!事到如今,还怕他作甚!他明知胡贼临近京师,也不向我等言明,还要我们去接护那虢国夫人!可我们的父老妻儿,要活生生落入贼手了啊!”
“呜……”
“唉!他们又怎敢向我等明言?一旦言明,我等此刻会在这咸阳县境中、望贤宫院旁护驾么?……”
“他们心真狠!”
高力士明白,他也在这个“他们”之中!他想悄悄躲开。刚要挪步,出乎意外地听到里面有人说:“养兵千日,用在一遭,尽得忠来难尽孝!我等还是寻食去吧!”
“快!这里有一点麦饭!……”
高力士不知不觉地吁出一口气来,想道:“当谏劝右相,不可再去激怒六军了。”他盘算着,拖着麻木的双腿,向另一座院中寻去。
“院中有人吗?”
走近院门,高力士下意识地朝内问了一声。没有声响。高力士走入黄土茅屋,一股焦臭中又夹着饭香的味儿,一下飘入他的鼻中。他浑身一震,小跑着一头钻入茅屋。
灶上竟放着一大锅粝米麦豆饭!有一大半,被无人灭掉的柴火烧得焦黑。高力士望着那满是污垢的灶台和这锅焦黑的东西,象见到山珍海味似的,咧开那瘪陷的嘴,笑了。他那颤抖的手朝锅中伸去,挖出一块焦黑的麦亘粝米饭来,放入口中,囫囵地嚼着,吞了下去;顿时,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劲,他竟端起那锅饭,出了院门,跨上驿道,向望贤宫门大步流星地走去。
“二兄!”
“阿翁!”
“大将军!”
“阿爷!……”
刚进宫门,一伙蓬头垢面的男女,向他呼喊着,迎面扑来!望着那一双双喷着饥渴之火的眼睛,一只只乱抓乱舞的手,他下意识地先移开端着的锅,再朝那伙人细看,这才认出是太子李亨,寿王李瑁,汝阳王李璡,还有皇子皇孙,宫嫔公主。他发急地阻止众人:“今上、贵妃还未进食……”
“有人献食去了!”
“啊?”
“真的,有个独臂老僧向今上献食去了!”汝阳王忙对他说道。
“右相买了胡饼,已献给贵妃和两位夫人!”
其他人也忙对力士说着,嚷着,拥向锅边。
“独臂老僧?”高力士一听,陡地愣住了。
与此同时,无数双手一齐伸过来,把他手中的锅夺走了。等他惊觉过来,只见那伙大唐王朝的龙子龙孙,正用一只只乌黑的手,从锅里掬起麦豆粝米饭来,塞进口中。
“汝是何人?”当独臂老僧托着食盂出现在皇帝歇息的槐庭小院时,小鸭儿仗着手中之剑,朝他厉声喝问道。
坐在大槐树下石阶上的皇帝,正漠然地垂首瞑坐,这时听小鸭儿一声大喝,仅微张酸涩的双目,向那独臂僧人望去。
迎着皇帝冷漠失神目
光的,是托盂僧人那两道锐利的目光。他和皇帝对视有顷,才对小鸭儿道:“山僧特来向今上献食。”
小鸭儿仍大为疑惑地仗剑迎过去。皇帝突然吩咐道:“且扶那老和尚过来。”
那老僧并不用人相扶,悄然无声地迅速走近大槐石阶前,将盂放在皇帝身旁,默默地用那灼灼闪光的老眼,直视着皇帝。
小鸭儿见状,正欲上前揭开盂盖,但却感到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袍袖。他回头一看,竟是高力士。他正欲向高力士禀告,高力士拉着他,悄悄退出了槐庭小院。到了院门,高力士才焦急地对他道,“快去找些食物、汤水用了,今日必要赶到金城,才敢歇足!方才有过往逃命的百姓说:陈希烈、牛贵儿、崔隐甫等人已降了逆贼!此地不是久留之地了,快去寻食吧!”
院内,脸色在一夜间变得蜡黄、苍老的皇帝,朝那老僧喃喃道:“难得卿如此……”
回答皇帝的,仍是那眼中射来的凛凛寒光。
皇帝只觉胸腹闷胀,并无饥饿之感。但依然伸手揭开了那盂盖。一瞬间,皇帝被盂中“食物”惊得一颤,猛然拾起头来,困惑、茫然地望着献食者。很快,他回忆起往事来,一下立起身,朝老僧那空荡荡的右袖筒骇然凝视着。
食盂中,跳出十数只蝗虫来,一转眼便在槐叶中消失了。
“卿,尚记得朕呵……”皇帝朝独臂僧走过去,双眼潮湿了。
“不。山僧记不得你是何人了!”老僧却用冷冷目光阻止皇帝临近,恨声应道,“山僧只记得大唐朝有一位贤相,姓宋名璟,曾在这望贤宫中,谏阻东封泰山!并要人君惧终如始,勿生骄侈之心!可人君却将他罢相远逐,宠幸那李十郎!”
……
“山僧亦记得:大唐朝有一栋梁之臣,姓张名九龄,曾极谏人君,‘安禄山包藏祸心,当早除祸胎。’而人君却将他远贬荆州,让他含着忧愤,死于楚地……”
……
“如山僧这等草野群氓,亦早知有今日矣!但九重严邃,此心无路可达!”
“朕,不明……”
“哼哼!正因你不明,害却天下苍生,败尽大唐声威!新鬼烦冤,旧鬼悲哭。作人君似你那般始,如此终,又何须求食苟延残喘于人世!”
皇帝似被人当头一棒重重打来,头晕眼花,倒退数步,一下跌坐在大槐石阶上。
皇帝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独自坐在槐庭小院的石阶上。移动的日光斜射着他,浑身被那汗水和尘埃缠裹着。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他披着西斜的阳光,一步步向石阶上迈去,走近那粗大的老槐树。
他停下步来,回转身去,朝贵妃憩止的宫院,失神地望着。
“作人君似你那般始,如此终,又何须求食苟延残喘于人世!”
他收回目光,朝树上望去。
那缀满绿叶的枝岔在头顶上空伸展开去,高不可攀。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粗大的树身上。
良久,他又转过头,再度朝贵妃憩止的宫院恋恋难舍地望去。
“作人君似你那般始,如此终,又何须求食苟延残喘于人世!”
他浩叹一声,揭去了皇冠。一头银发,被夕阳染得惨红。
他猛地挪开了自身与大槐间的距离。
“大家!”
就在他要狠命向大槐树撞去时,却被人拦腰抱住了。
是高力士。
皇帝闭上双目,两行泪水,从闭阖的眼帘下倾泻而出。
高力士也无声地抽泣着。颤抖的身子,慢慢儿滑到了皇帝足下。他跪抱着皇帝双腿,抽泣着,竟至呜咽出声。
“唉……”
“奴婢奏请……启驾!”高力士强忍悲泪,奏道。
“卿,派一可靠之人前往荆州,”皇帝却陡然敕道,“为朕祭奠曲江之灵!”
“臣,领敕!”
临近丑时,皇帝銮舆及侍从,才走完四十五里路,从咸阳来到了金城县。
金城县令和该县百姓,早已闻风逃去。当西逃的皇帝一行抵达金城时,一些长安及京畿州县的百姓,或步行,或骑马,逃到了金城。本该靖道护驾的六军将士,竟忧急不堪地拦阻那些惊惶奔窜的人们,打听京中消息,讯问自己家小所在街坊的状况。力士看在眼里,愁在心中。他忙着在金城西驿馆里安顿皇帝贵妃,分不开身。这驿馆里的一应物器,也被逃走的驿馆吏佐人役席卷一空,高力士想找一支蜡烛,也未寻到。好在尚有一钩残月,萧瑟地孤悬半空。高力士只得和小鸭儿、仙音、念奴借着这一缕凄凉清光,搀着皇帝、贵妃摸索着走进一间仅存一铺不可移动的土炕的上厢房。贵妃一见炕床,便一歪身子,枕在念奴怀间,昏沉沉地入了梦乡。高力士正要设法安顿皇帝,不料从外面传来一阵打骂声。力士一愣,皇帝嘶声对他敕道:“卿不必在此为朕安顿了,且去看看从官及六军栖歇处。”
力士会意,又对小鸭儿、仙音示意后,转身出了上厢房,寻声摸索
而去。经过东配院时,见皇子皇孙们纷纷曲踡在庭院地上睡着。借着稀微的月色,终于从横七竖八的人堆里寻得寿王李瑁,汝阳王李璡。他对二人悄声说了几句话,二人互相扶着,半走半爬地,向上厢房去了。
“哼!你等如此行事,与那逆贼何异!”
一转过东配院,便听见杨暄咻咻怒骂之声,剌耳地传来,力士急得呻吟起来,也不管足下高低,撩起汗尘巴巴的袍衣下摆,就向前奔。奔过联接东配院和后厅的廊道,只见后厅正房阶前,立着十来个六军卫士,阶上,分明是韩国、秦国二夫人和户部侍郎杨暄。杨暄指着阶下卫士越骂越凶:“我就不信,连点沐浴热汤,你们也不能给两位夫人办到!分明是想象安禄山那样,要反啦!……”
“杨侍郎!……”高力士气急败坏地喊着,阻止杨暄,但杨暄却并未听见似的,一掀袍袖,露出胳膊来,随之哗地声从腰间拔出佩剑,怒不可遏地骂道:
“不杀尔等,尔等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是得杀他一、二!”
“杀尽也难解恨!”
在两位夫人的赞同声里,杨暄朝阶下卫士劈头砍去!
“呵!……”
“杨侍郎!”
一剑劈下,只听一声惨叫,月光里,六军卫士慌忙去扶中剑之人。高力士一头奔到,厉声喝着杨暄,又顺势一推,把杨暄推向阶上。
“高大将军!汝……?”两位夫人先是一愣,接着便忿忿然地申斥起高力士来,“他等如此无法无天,你和玄礼,也该严加拘束才是!”
“大将军,我等奔波一日两夜,连口热汤也未喝上,这兵荒马乱的,我等到哪去寻两位夫人沐浴净身的汤水!”
高力士见一名卫士已被杨暄刺得膀背流血,正要安抚几句,将他们劝走,谁知一名卫士却陡地大声怒喝那申辩的伙伴:
“和他等理论什么!我等不是鸡犬,岂容人想杀便杀!走,扶回营去,找陈老将军去!”
“对!走!”
“唉!卫士们!……”
六军卫士纷纷立起,扶着受伤者朝厅门走去,手忙脚乱的高力士,正要阻拦劝解,谁知杨暄又仗剑骂道:“哼!找来老匹夫能把杨爷怎样,我眼下就把尔等斩绝,看谁敢来道我不是……”
骂着,杨暄向厅门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