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无师很少做梦。
但在除夕这一晚,也许是明日生辰的缘故,他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也是除夕。
他独自走在长长的街巷上。
时近午夜,各家各户鞭炮声不断,隔着院墙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烛火融融,寒月守岁。
只是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
晏无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甚至记得,这一年他刚刚离开谢家,在江湖上游荡。
游荡这个词,甚为贴切。
因为此番行走天下,本也是为了增长见识阅历,他并不急于扬名立万。
只不过无心栽柳柳成荫,在他把“过江龙”杨家三兄弟打伤还口出刻薄之言,直接把其中一人气得当夜发病而死之后,晏无师的嘴巴就比他的武功更早在这个江湖上出名了。
渐渐的,江湖中许多人都知道,晏无师,这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年轻人——你与他打架可以,打死打伤,也都是技不如人的下场,可你千万不能企图出言挑衅或者以为自己能从言语上激怒他,因为那样的后果只会是你自己被气得半死不活,绝对不可能在口舌上占到一丁点便宜。
许多人家门口都张贴上崭新的门联和福字。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年关难过年年过,哪怕在外乡的游子,这一日若能赶回来,也必是要回来与亲人团聚的。
晏无师从离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与旧家故人做了断舍离,从此之后,他只姓晏,而不姓谢。
哪怕此时此刻,孤身走在长街上,衣袂单薄,飘然如萍,晏无师也没有半点孤苦凄清,反倒是饶有兴趣听着每一户人家传出来的动静。
有的是祖孙三代同堂,爷爷正在院子里放陀螺逗小孙子玩,听上去倒还和美。
有的则在吵架,貌似父亲教训儿子,母亲出来护着,紧接着父亲跟母亲吵起来,孩子嚎啕大哭,鸡飞狗跳。
还有的则是年轻夫妻俩在算这个年又花了家里多少钱,快要入不敷出,一个铜子儿掰开两个花,两人有了分歧,不免低声争执几句,未久妻子体谅低声啜泣,丈夫叹息将妻子拥入怀中低声安慰,听着虽然温馨,只是刚成亲便家计艰难,往后日子似乎也一眼能望到头,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正是如此。
晏无师将这些细微动静悉数收入耳中,微微勾起的嘴角忽然顿住。
他的脚步也随之在一户朱瓦绿墙的人家前停住。
两盏灯笼高高挂着,“洪府”二字映入眼帘,鎏金黑底,可见主人家境。
门里,却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虽说大户人家本来就讲究多,可也不至于大过年连点动静都没有。
更何况,这洪府比起江南谢家,那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叮。
很轻微的一声。
常人难以注意。
晏无师却听见了。
那是剑尖入鞘的最后一声响动。
滴答。
那不是雨。
天上也没有雨。
那是血。
血落在地上的动静。
晏无师眯起眼。
他悄无声息进了此间——当然是翻墙。
四处静寂,落叶有声。
遮掩不住的血腥味从屋内蔓延到外面,争先恐后蹿入鼻腔。
这不是普通的凶杀,是有计划的灭门。
他推开虚掩的门,里面横七竖八倒了十来人,男女老幼都有,个个面朝上仰,死不瞑目。
而凶手的气息已经无从追踪了。
看来对方也是个高手,方才他听见对方兵器入鞘之时,对方也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旋即就离开了。
一地的尸体中,还有一个轻微的气息。
几不可闻,微弱如絮。
现在出手,可以救。
但,他有必要掺进这场与己无关的事情吗?
晏无师循着那缕气息望去。
被一名老妇人压在身下的少年确似生机未绝。
晏无师不必近前,也知道此人奄奄一息,命悬一线。
如果此时晏无师撒手不管,兀自离去,这少年必死无疑。
若是晏无师愿意援手,对方也还能活。
可,他为何要救?
这人有什么值得他救的地方吗?
似乎感觉到晏无师的注视,满面血污的少年费力睁眼,嘴唇哆哆嗦嗦地说着什么。
救我,求你,武功,财富。
晏无师看懂了。
少年说洪家有暗财,还有不为人知的武功秘籍,所以引来歹徒觊觎,对方杀了洪家满门,但最后也没找到这些东西,只要晏无师肯救他,自己就会将这些拱手相送。
晏无师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