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钢琴师 最澄 3652 字 4个月前

下属领命离去。

他们用日语交流,莱恩听不懂,但从那几个人的表情中隐约可以猜到一些。他如释重负地靠进椅背,窗口灌进来的冷风带走了身体的温度,四肢已经开始渐渐冰冷,耳朵里嗡嗡作响,金司令说话的声音仿佛八月的蝉鸣,在他听起来聒噪刺耳,他靠着椅背的支撑才能勉强坐住。

“你一直不愿意说话,但是不用紧,等到我们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叫你开口。我一直在猜想,在这场交易中,你是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李先生?那军火贩子如此重视你的安全,我猜你是一个重要的线人,神父通过你,和薛时取得联络。那两个人给我们满洲带来了巨大的损失,皇上下旨必须尽快将你们捉拿归案,到时候,在法庭上,我期望听到你的证词,李先生。”金司令好心情地用手敲击着桌子,丝毫没有察觉到对面那人的异样。

站在一旁的小唐突然闭上眼,在空气中嗅了嗅,猛地向前迈进一步,一只手扣住莱恩的肩。

莱恩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他轻轻喘了口气,露出笑容,勉力蠕动着苍白的嘴唇,哑声说道:“你们做梦!”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再也无力支撑,虚弱地向前倾倒在桌上,呼吸渐渐衰弱下去,眼睛也慢慢合上了。

小唐震惊地与金司令对视了一眼,一把抓住莱恩一直藏在暗处的那条手臂,提了起来。

他右手腕上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浸透了衣袖,淋淋漓漓地滴着,再往地上一瞧,大量的血早已在地板上蜿蜒开去,在座位下面凝结成一个血泊,然后流进车厢的缝隙里。他事先就将车窗开了一条缝,冷风从外面灌进来,带走了血腥味,让她们丝毫没能察觉。

小唐知道他的右手腕上有一道伤口,是几个月前遭歹徒绑架造成的。但是她没想到,莱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无声无息地用手指撕裂了那道旧伤,生生抠破血管,任体内血液流尽,试图以此种方式自戕。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金司令冷着脸站起身,用日语命令手下,“立刻关起来,叫医生,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救活!”

一直守在门口的下属领命,叫来帮手,将失血过多已经陷入昏迷的莱恩抬了下去。

等到人都散尽,金司令蹙眉对小唐说:“那个薛时,我们不清楚他什么来路,但是通过几次交手,我发现他很不简单,或者是,他背后有一个很厉害的人物,而那个人,很清楚我们在想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这很可怕。好好照看你的丈夫,这个人质很重要,我希望这一路不要节外生枝。等我们到了天津,立刻就把人秘密转去奉天。”

“是。”

当晚,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火车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飞驰,小唐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中,望着车窗外渐渐被大雪覆盖的荒原。

车厢被一道帘子隔开了,一名中年医生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扶了扶眼镜,对小唐说道:“没有生命危险。”

小唐点点头,示意医生可以下去了。

帘子的另一边置了一张卧铺当做临时的病床,病床上的人闭着眼安安静静地躺着,为了防止他再度破坏伤口自杀,他的双手被绳索分别捆缚在头顶两边的铁架上,手腕已经包扎好,露出一截白色的绷带。病床上方挂着输液瓶,正一滴一滴往伤者的脉搏里输入药液,火车上临时找不到血浆,再加上设施简陋,只能做到这样为他续命。

听到有人靠近,躺在病床上的人睁开眼,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小唐问道:“你恨我吗?”

莱恩摇了摇头,虚弱地笑了笑:“我原本已经做好了和你共度一生的打算,幸好,现在不必了,我很开心。”

“在上海,我们已经掌握了薛时的兵工厂各方面的部署,很快就能破坏掉薛时这几年建立起来的一切,你不可能再回去了,”小唐用发音极不标准的中国话说道,“跟我去北方吧,你不是最重要的犯人,只要帮助我们抓到神父和薛时,协助我们给他们定罪,我可以为你保释。”

莱恩冷淡地转过头,目光看向车窗外。

薛时不会再来了吧,那时候狠心把他推下火车,他应该已经失望放弃了吧?

小唐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

天亮的时候,火车到达了徐州。

雪已经停了,大地银装素裹,火车轰鸣着进站的时候,一直守在车站附近的农民们立时围了上来。人们热情洋溢地涌到车窗下,敲醒里面还在睡觉的旅客,举着手里的篮子,向他们推销自己的农产品。

负责采购的下属已经下车去了,他们现在拖着一个伤患赶路,队伍里虽然配备了医生,但是物资紧缺,必须控制列车长让列车延迟发车,派人下车去补充医用物资,这严重拖慢了他们的行程。

小唐下了车,在火车站短暂停留了片刻,在卖早点的摊贩那里买了一些热豆浆,返回车上的时候看到聚集在车窗底下叫卖的农妇和村民,她蹙眉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一个包着蓝印花布头巾的乡下姑娘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姑娘举着篮子,篮子里装着颜色鲜亮的橘子,因为身材矮小,她挤不到前面去,被人群推搡着,败下阵来,落到了最后面,沮丧地看着自己卖不出去的一篮橘子。

小唐朝她招了招手,又朝那些橘子指了指。

那姑娘诚惶诚恐地接过她递来的钱币,冻红的脸蛋上露出淳朴的笑容,她从篮子里扯出一只报纸糊成的袋子,挑出几只最大最新鲜的柑橘包了起来,交给小唐,笑出一口白牙:“给、准甜!”

小唐买了食物便返回车上,莱恩仍然醒着,小唐将装满热豆浆的搪瓷茶缸和那袋橘子放在他床头的桌子上,替他解开了左手的绳子。莱恩从昨晚就开始发烧,烧了一夜,此时急需补充水分,采购物资的下属迟迟未归,现在就只能想办法让他自己喝点东西。

“喝下去!”小唐端着装豆浆的搪瓷茶缸,走到他面前,冷声命令道。

莱恩的眼神像是凝固了似的,毫无反应,就只是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看得出来他身体极不舒服,眉头微蹙,汗湿的卷发粘在额角,苍白干裂的嘴唇紧抿着,呼吸时快时慢,时深时浅。

他已经没有了生存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