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在枝头,华滋记得那是年幼不知愁的颜色。当绿色一层层褪尽,屋顶山巅都被白色覆盖,屋檐下挂了红色灯笼,木门上油了新漆,换了崭新的对联。春节就又到了。
华滋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仆妇们比往常更尽心地打扫府中各个角落,家中越发明亮起来。她有时候去玉珰房里看看这个新出生的妹妹,小小的手脚,透明的笑容,或者毫无来由的嚎哭。
吃年饭前,照例先放爆竹。响声震天,李夫人搂紧了小女儿,可是穆夫人一贯端庄,华滋抬头看了看穆夫人,很多年以后,她想这一生都再未见过那么平静的一张脸,似乎对这世间无牵无挂。
过了春节以后,家里更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穆夫人从不出去会客,她在梧城没有亲戚。李夫人的娘家总会派人来走动。李夫人自己也要回去娘家看看。
李夫人自己也喜欢回家的时刻。曾经不被重视的二小姐眼下是李府众人争相奉承的对象。李夫人的身后跟着丫头,家人媳妇一大群人,吃饭完放赏又是上上等,李府中伺候的下人们纷纷说二小姐真是嫁了个好人家。
李家大小姐嫁进了省城,夫家是书香世族。无奈丈夫不读书,又不交朋结友,只跟一些帮闲混在一起眠花卧柳。一比较,不由人不感慨命运难测。
除夕夜晚,家家户户放烟火。墨兰的夜空里开开败败,一朵连着一朵。华滋被这瞬间的景象惊呆了,那么璀璨的一刻,却比刹那还短,前一刻尚无限舒展盛放,下一刻却已成灰。华滋一直记得那一粒烟火从空中滑落的线条,光华背后拖着一条灰色烟雾。
元宵过后,穆夫人问华滋愿不愿意去学堂。八岁的华滋不是很明白其中意义,只知道学堂不在家里,可以去外面逛,就赶忙答应了。
华滋出生以后,穆夫人并未再有其他孩子。其实华滋六岁的时候,穆夫人生了一胎,是个少爷,可惜未过百日就夭折了。穆夫人本就冷淡的脸更像是被抽了魂一样,只剩了个空壳子。孟东与老夫人也都惋惜异常。
倒是李夫人生了一胎之后又生了一个,只是又是一位小姐,取名叫玉琤。
上学第一天的一早,茜云就来唤华滋起床。洗过脸之后,华滋坐在镜前,茜云站在后面梳头发,只在头顶挽了一个髻,然后戴上冠,耳饰、钗环一概不用。拿来的一套衣服也是男装,竹青底莲花图案。
换好衣服,去跟娘用了早膳,再去一一拜辞了老妇人、孟东、李夫人,华滋带了一个小丫头,扮成书童的样子去了学堂。
华滋已经跟着穆夫人念过几本书,《诗经》也能背出不少。先生带着她给祖师上了香。先生年纪不小,听说是中过秀才,满腹诗书,可惜时运不济,中了秀才之后,于功名上再无前进。老先生自己也看得开,来了这个当地望族合资建成的学堂,当了一个先生。
先生的住处就在学堂背后,种了蔬菜瓜果。院里有一道葡萄架,夏天时满枝绿色。架下有一套石桌石椅,老先生有时候带着学生来架下乘凉。
虽然打扮成男孩子模样,老先生知道华滋是个女孩,对于功课也不甚苛责。
课室里约有二三十个学生,年纪都不大。先生介绍了华滋,便指了一处空位让她坐下。甫一坐下,华滋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孟华滋”。她转过头,看见身后两张书案后坐了两个少年公子,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真是来了个雪娃娃。”华滋讨厌他语气轻薄,忍不住说:“比起你自然是雪娃娃了。”
宋致朗本就比常人黝黑一些,如此倒不知如何回答了。另一边的少年闻言微微一笑。
这是孟华滋第一次见到蒋云澹。
少年的脸还有圆润的线条,清秀的五官稚气未脱。孟华滋见他眉是眉,眼是眼,笑起来似有清风拂过。她觉得自己小小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下学之后,蒋云澹过来问华滋:“你是孟世伯的女儿?”华滋点点头。没有人跟她说起过蒋家、孟家、李家、宋家是梧城的四大家族,关系紧密,往来频繁。
老先生起先担心孟华滋的课业跟不上,结果发现,还可以,尤其在吟诗作对上颇有些才情。老先生只有一个女儿,又早已出嫁,自己跟老伴一起生活。对于这个女弟子,老先生很满意,闲暇之余,还教华滋下棋,把自己一本古棋谱给了华滋演习。
宋致朗对课业不甚上心,很是羡慕华滋,不被老先生严格要求。
夏天到了,灼灼日光倾斜在树枝上,像流火一般。屋外蝉鸣不已,老先生给大家提早放了学。院里的葡萄逐渐成熟,枝叶间露出一串串绿色转紫色的果实。老先生叫了几个年纪较大的学生,还有华滋他们一起去葡萄架下喝茶,谈功课。
老先生回过头来,像对着自己孙女似的对华滋说:“华滋,摘点葡萄给大家尝尝。”当华滋身量还不足的时候,老先生就把华滋举高,让她可以摘到葡萄。后来长大一些,华滋站到石凳上去摘葡萄。
华滋又站上石凳,大片如银的日光被繁盛的葡萄藤蔓割碎,华滋在上面看见众人浸在绿茵之中。她抬手去摘葡萄,碰
到纠缠的枝叶,细碎的阳光扎进她的眼里。年少时的快乐,透明而丰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