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Op.3 N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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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尹懿的指示看过去,刚才他们还置身其间、那样庞大而纷杂的城区,变成镶在黑色底板上的精巧装饰画,连绵的街灯和大楼的光亮是嵌出图案的宝石,精心调配的色彩褪去过度华丽带来的廉价感,而保留着不近人情的冷漠,城市仿佛一个包容一切而又排斥一切的空间,谁都能随意进出,却好像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们一直走到靠近大桥拱顶的地方才停下来,起初是一前一后走,慢慢就变成了并排,两人之间明明还有一些距离,但江梦总是觉得,靠近尹懿那一侧的手背温度稍稍高过寻常,仿佛是在很切近的地方有一个热源,让人想去握住。
偶有汽车从他们俩身侧的公路上驶过,车轮碾在水泥地上发出持续而均衡的声响,江梦偷偷看尹懿,见后者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仍然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就把自己手背发热的手藏进了口袋里。
刚才下桥的人多,大部分都是散完步往家走的,现在桥上人骤然减少,江梦趴在栏杆上,有时入神地用目光去探索远处缩小无数倍的城市,有时看脚下缓缓向下游流淌的江水,灯光星星点点地洒在上面,如同在墨汁里沉浮的烛火。
“去年我在雷克雅未克,下雪的时候,也去了海边一座这样的桥。”江梦说。
尹懿调侃地接话:“然后冷死了吧?”
“刮风的时候,感觉脸快裂开了,那时就觉得这里特别好,不管什么季节,风都是很舒服的。”
江梦的声调淡淡的,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也不能讲是怀旧,也不能讲是思乡,好像只是彻彻底底的闲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其实没有特定想表达的意思。
一般在这种时候,同行的人都会出于礼貌赞成他的观点,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江梦想要的并不是赞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尹懿接话的时候,那种从心底觉得契合和稳当的久违感受,让江梦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在海边看下雪是什么感觉?”尹懿是这样问他的。
“白天没什么意思,跟其他地方没区别,但晚上很漂亮,”江梦边回忆边说,“晚上海面上的冰是泛蓝光的,但没冻住的海水是黑色,离岸越远的地方颜色越深,特别神秘,但又让人觉得非常温柔,就像……”
说到这里,江梦卡壳地停了下来,发现自己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比方。
“像勃拉姆斯第一三重奏,开头那段的感觉,对不对?”
江梦回想了一下尹懿说的旋律,发现还真挺很契合,不禁有些诧异地问:
“你也见过?”
“没有啊,听你描述,随便猜了一下。”
江梦了悟地点点头,不知脑子里是拐了什么弯,忽然道:
“有点想练这首了。”
“这首不像你的风格。”尹懿想了想,道。
“肖邦那三首练习曲也不是你的风格啊。”
江梦总会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上冒出旺盛的胜负欲,尹懿听他这样讲,就笑了笑,像对待没长大的小孩一样揉了揉他的头顶。
江梦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眼神,盯着远处的灯火。
去年在雷克雅未克的海滨大桥看雪,他心情其实不太好。出国以后,他本来很少关注国内的媒体,那几天是因为腰特别不舒服,一直在酒店里休息,闲得无聊翻看了一下,结果看到关于尹懿的许多流言蜚语。
就像胸口堵了棉花一样,看着漫天大雪和冰块漂浮的海面,心境其实远没有勃拉姆斯的旋律那么温柔浪漫。
像尹懿这样身居学院派圈层的演奏家,平时很少会出现大众视野内,诸如新弹奏了什么曲子、要去哪里公演之类的事情,只有圈里的小众爱好者才关注,而登上热议话题榜单,就只会有一种情况€€€€能把他拉下神坛供人诋毁的那些负面新闻又被人提了起来。
那一次也不例外。
外人都说尹懿我行我素惯了,根本不在意别人是怎么说他的,但江梦有时会想,尹懿心里真这么觉得吗?真的一点都不会被伤害吗?
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桥上更安静了。尹懿闲不下来的右手手指在栏杆上模拟弹奏,不知道心里想起什么旋律,江梦辨认了一下,还没猜出个所以然,就听尹懿哼唱了一句:
“It's been a night, Such a night, Such a long night, Watch myself disappear.”
这首歌他不是很熟悉,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听尹懿唱,他还是忍不住接上了。囫囵吞地哼了几段旋律,混到最后两句,才记起歌词:“And I, I wish I was he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