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沉声道:“扶苏,寡人曾经发誓绝不杀害一个忠心的臣子。”
扶苏挑眉舒展了神色,说出口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士可杀,不可辱。父王在众臣都在的场合折辱了王翦上将军,与杀了他又有什么区别?曾祖父信任范睢相国而弃武安君‘一战可灭邯郸’的上书而不顾,才最终导致了武安君与他之间矛盾重重,父王难道想要重蹈覆辙吗?武将憨直,腹中有勾曲之人少,说话做事自然不如文臣圆滑贴心。若是上将军有任何不驯的举动,根本瞒不过父王的眼睛,他对您、对大秦忠心耿耿,难道以父王胸襟竟然不能容忍为我大秦开疆扩土了几十年的老将与您一同建立不世功业?!父王,你这样会让武将心冷的,他们……”
“扶苏,够了!”嬴政猛然抬手拍在大案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眼中射出冷冽的神色,在书房伺候的宫人已经吓得全部跪伏在地,完全不敢抬头。
嬴政看着扶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下急于出口的斥责,再开口的时候,压抑着怒火声音越发低沉,几乎带上了沙哑的颤音:“王翦的已经建立了不世之功——灭韩、灭赵、灭燕。山东之国其六,已经有半数毁于王翦之手。他现在未曾生出骄横之心,寡人相信;他对寡人忠心耿耿,寡人也信;派他出战绝对比李信和王贲出战更加稳妥,寡人仍旧信。可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朝中武将无人能够掠其锋芒,自然唯王翦是瞻,对他的命令没有丝毫怀疑,到时候寡人用什么才能辖制住王翦?白起尚有杀俘的凶名,无法被他国所用,王翦……寡人比你更了解王翦,他是个私德和战功都无可指责的人,若是日后王翦生出不臣之心,绝对能以现在的战功一口气带走我大秦半数士卒,到时候他与大秦对立,一定会闹得比六国连横抗秦还严重!”
嬴政没说的是,他害怕二十年之后自己就过世了。
那时候扶苏登基,是个年轻的君王,还是在王翦手下历练过的年轻君王!搞不好胡亥就会被王翦的意见牵着鼻子走,被人把持嬴氏江山,重现吕不韦时期的朝局。
扶苏不客气的说:“父王你说的或许没错,可你有一点说的绝不正确——王翦父子不会反叛。”
话落,扶苏笑了起来,眼神讽刺又悲伤,他低声道:“父王,王翦上将军为我大秦立下如此多的战功,长平之战陪着我大秦胜利、邯郸之战为了减少了士卒战损人数险些丧命,可他的长子直到现在仍旧在故乡遵照大秦例律务农,家中生活清贫。儿臣和王贲相熟,与他在同一营中共事的时候,王贲的内衫一直有补丁,他还给王翦上将军补过衣服。这样一门忠心为国的父子将领,父王非但没有重赏,却公然说王翦上将军老了,不如年轻时候勇武了,不知道他回去看到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会是什么心情。”
扶苏站起身,直接握住胡亥的小手,牵着他向外走,平静的说:“父王的想法,恕儿臣无法苟同。儿臣告退。”
语毕,扶苏一点停顿都没有,直接抬脚离去。
扶苏知道以父王的性格肯定会第一时间怒吼着将自己喊回来训斥一番!
果然,嬴政气得嬴政一把将大案上的龙纹青铜镇纸掼在地上,怒喝:“给寡人回来!”
嬴政捂着胸口咳嗽一声,怒火熊熊的骂道:“孽子,翅膀长硬了就学会顶撞寡人了!若不懂得辖制手下文臣武将,如何统御他们,让他们知道好歹,对你全心尽忠?你倒是心慈手软!可知御下应该恩威并施!”
扶苏闻言直挺挺的跪在嬴政面前,态度却没有丝毫退让:“王翦上将军当年率领大军前往咸阳城救驾,防止父王被嫪毐起兵杀害的武将;他还在蒙武上将军过世后撑起秦国大军,让我大军不至于缺乏有力的统帅者,军心涣散被六国击溃。父王欠了王翦上将军的何止一条命?他对您有半师之情,又有救命之恩,更有强军之德,父王您觉得应该对他‘恩威并施’?”
扶苏句句戳在嬴政软肋上,将嬴政说得羞怒交加,神色愈发恼怒。
嬴政又拍了大案一掌,瞪着扶苏说:“你是诚心跟寡人过不去是不是?王翦对寡人恩德再多,他也是寡人的臣子,寡人如何对待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现在给他敲敲警钟有何不可。”
扶苏眼见嬴政已经被自己说得肝火大动,略收起之前强硬的态度,服软的叩首后,放轻了声音道:“父王,儿臣并非有意顶撞父王,而是国尉府原本调查的重心并未放在楚国上,眼下骤然对楚国用兵,不能做到知己知彼。随即,您又打算启用了李信这样年轻不经事的年轻将领,儿臣实在不能放心。李信从没单独带兵打过一场硬仗,哪怕此番只带二十万大军出战,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他随机应变的本领都不能令人信服。儿臣不忍心让二十万老秦儿郎因李信的年龄而亡命。请父王让国尉府深入调查楚国实力之后,再做定夺。”
长子从来都是直爽的性子,与自己讨论国事最爱得理不饶人,顶撞自己的时候更是毫无负担,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跟自己争吵之后柔声细语。
扶苏现在语调放得轻柔,嬴政刚刚还高涨的怒火一下子被他熄灭了。
他古怪的看着行事与过往大不相同的长子,忍不住将国事丢在一旁,关心的询问:“扶苏,你在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和寡人有分歧的时候,举动怎么会和过去区别这么大。”
扶苏露出腼腆的笑容,垂下头似乎不好意思开口,被他拉着的胡亥立刻挡在扶苏面前,不高兴的撅着嘴说:“阿爹刚刚好凶,都不肯听大哥好好说话。”
嬴政故作怒气大盛的模样瞪了胡亥一眼,沉声道:“过来,你也敢训斥寡人了。”
胡亥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神色吃惊不已,随即,他猛然捂住屁股一下子蹦到扶苏身后,借着他的遮掩探头说:“你说过不打我屁股的!”
“给寡人看看你屁股和膝盖是不是好了,好了就打几下,没好留到日后打。不收拾你就整天胡闹,寡人和扶苏商讨国事也是你能插嘴的么。”嬴政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一脸不耐烦。
无论嬴政还是扶苏,胡亥都答应过他们绝不关于国事胡闹,听到嬴政这么说,他终于露出紧张的神色,在扶苏身后停了一会,犹豫的迈步往他面前走过去。
扶苏猛然握住胡亥的手掌,将他压到自己身后,抬起头笑着说:“父王,胡亥是心疼儿臣,您别吓唬他,他都担心一路您会责怪他了。”
嬴政听了扶苏打圆场的话,视线移到胡亥脸上,果然见到他像是害怕被扔了的小奶狗似的,嬴政这下再也绷不住冷脸,无奈的摇摇头,指着胡亥说:“行了,别泪眼汪汪的,跟你大哥学学,硬气点。你也不小了,怎么越长越会撒娇了。”
扶苏起身牵着胡亥来到嬴政面前,借着坐下的动作不着痕迹的将胡亥挡在自己身侧,只让他露出一张白嫩精致的小脸。
一旦嬴政关心起国事自然会忽略自己身侧的胡亥,扶苏心想最好从现在起尽量隔开胡亥和父王,见面越少,父王就越不会发现胡亥的秘密。
这个想法在自己脑中一闪而过,扶苏蓦然惊醒,意识到了胡姬这些年来的做法的意义——她一定对胡亥的身世一清二楚,因为自己也在用的这个办法是最简单也最自然让父王忽略胡亥的。
扶苏心想:胡姬绝对是个聪明又清醒的女人,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无趣和死板。既然这样,自己反而没有必要特意去见胡姬,只要胡姬继续沉默,不对外多说一句,就绝没人会特意想到胡亥的身世有问题,他永远都会安全的生活在咸阳城中。
……自己也没必要特意隔离胡亥,不让他与父王亲近。
父王不可能多疑到怀疑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
只要自己装作一无所知,胡亥身上的秘密自然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想通其中的关键,扶苏抬手将胡亥搂到怀里,侧首凑在他耳边说:“到我怀里来,暖和。”
胡亥欢呼一声,直接爬到扶苏怀中,扯着扶苏的斗篷往自己身上披,在他胸口小声说:“大哥,我其实一直觉得有点冷,你和阿爹说得起劲儿,我没敢插嘴,阿爹今天看起来好凶。”
胡亥声音压得很低,但和嬴政毕竟离得太近,他说了什么直接被嬴政一字不落的收入耳中,不由得大声的清了清嗓子。
胡亥回过头有些心虚的笑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嬴政早就不生气了,他立刻恢复活力,仰起脖子模仿出嬴政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说:“明明大哥和王翦上将军都是战胜回来的,你却整天绷这个脸,特别凶。”
嬴政一愣,不由得追问:“寡人这些日子竟然一直绷着脸没笑过?”
胡亥眨了眨眼,点头直白的说:“对啊,阿爹这些日子看起来心情特别不好,好像一直很生气似的。”
嬴政皱起眉头,忽然陷入沉默之中,过了许久他猛然起身,直接对扶苏说:“跟寡人出宫一趟,今日我们去王翦上将军府中拜访。”
“大哥,这么晚阿爹怎么还要出门?”胡亥转头看向扶苏,一脸迷惑不解。
扶苏摸了摸他的头,没回答胡亥的问题,而是柔声劝说:“这一次真的不是我不带你出门,你现在身子虚、怕冷呢,好好在宫里养病,大哥晚上就回来陪你用膳。”
胡亥用力点点头,伸出手:“我们拉钩!”
第72章 我有特殊的道歉技巧
扶苏笑着伸出手,立刻发现胡亥神色郑重的用小指勾住自己,随后用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拇指,将自己的手指按了上去。
扶苏眼中柔情更盛,贴过去亲了亲胡亥的额头,略有些啰嗦的叮嘱:“不可以踢被子,房间里留下人看守,若是无聊就多看一会书打发时间,不拘课业,只要是我书房中的,喜欢什么都可以拿来看。”
胡亥点点头,抱住他脖子反亲回扶苏脸上,乖巧的说:“大哥,我会好好休息的,你跟阿爹快走吧,现在还有点光,要是太阳落山的话就更冷了。”
“你们两个真是的,出门一趟,像是扶苏要远行似的,这个难分难舍的模样!哎,寡人尽力早去早回,你们别再依依惜别了。”正在被鑫缇伺候着披上斗篷的嬴政回过头正要叫扶苏动身,恰巧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
摇头。
他的眼神无奈却纵容,但原本挂在他脸上严肃的神情却变得柔和了不少。
无论以秦王的身份,还是以父亲的身份,嬴政都不喜欢扶苏对自己的态度坚决的反抗,但回过头看到长子和幼子之间充满了温情和童趣的互动,他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
儿子再成熟才几岁?自己怎么就跟一个半大孩子计较上了呢。
胡亥挑出扶苏怀抱,光着脚“哒哒哒”的跑到嬴政面前,伸手抱在他腰间,讨好的笑了笑,然后学着往日被人安抚的模样在嬴政大腿上来回摸了几把,赶忙说:“阿爹也要穿的多一点,暖暖和和的去,暖暖和和的回来,我在宫里等你们吃晚饭。”
看着胡亥明明小小一个孩子,却摆出小大人的模样,嬴政立时再也绷不住冷脸,将他抱入怀中左右脸反复亲了一遍,随即说:“好,寡人已经早些回来,你要是饿了就吃些点心垫一垫肚子,别傻呵呵的等着我们回来。”
“嗯,我知道了。”胡亥点点头,摆着一双小手为嬴政和扶苏送别。
登上驷马王车,嬴政还忍不住回头看了胡亥几眼,胡亥像是立刻想起嬴政和扶苏叮嘱“不准出门”的要求似的,赶紧收回踩到门外的脚丫,躲到门板后面探着头干笑。
嬴政宠溺的叹了一口气,对胡亥摆手让他回屋,然后有些感慨的对扶苏说:“寡人最近常常觉得是不是对其他孩子都不够上心?若是在他们小时候能多亲近一二,也许他们也能跟寡人亲密无间,有什么说什么。”
扶苏看向嬴政难得表现出的温和样子,也软下声音,轻柔的回话:“父王操心的事情众多,还能清楚记得我们的年纪,从小就为我们找了最好的老师教导学业,扶苏一直觉得父王做的足够了。”
父子两人都是倔脾气,难得有这样和平相处的时候,嬴政听到扶苏的安慰,心中舒坦得像是泡澡温泉之中,脸上自然带了些许笑意,调侃的说:“觉得寡人对你不错,你还越长大越跟寡人作对?你这外柔内刚的模样也不知道像了谁。”
扶苏脸上笑容坦然,真诚的看着嬴政说:“父王,您建立的功业只有立国的襄公能够相提并论,可这并不代表您是个完人,有错漏之处,儿臣不愿意为了讨好您,就刻意说好听的话欺骗您。”
嬴政闻言拍了拍扶苏的肩膀,目露欣慰之色。
儿子是个品德高尚的人,嬴政乐见其成,而且扶苏所说的话嬴政心中并非一无所感,他最近也意识到秦国掌握的国土越多,自己就越是看中脸面和威严,越发容不下他人质疑自己的决定。
可一天之内两次被儿子伤了面子,嬴政心里还是觉得十分别扭,他不由得心想:或许该放扶苏去外面历练几年,让他知道作为君主的艰难,扶苏才能够明白寡人的艰辛之处。
这样的想法在嬴政脑中一闪而过,王车已经将他们带入了王翦在咸阳城临时落脚的宅院。
大宅之中摆设很少,花木稀疏,更没有可以堆砌出的假山和池塘,从这种疏忽的摆设就能看出主人对住处不上心。
嬴政视线在院门口转了一圈,已经将整个院子的摆设收入眼中:最显眼的是紧挨着院墙的武器架子,上面摆满了各式武器,其中弓弩和长枪被擦得闪闪发亮,让人能够轻而易举的发现王翦父子最擅长的兵器是何物;紧接着是一排不大的房舍,许多都上了锁,只简单的开了三间,房子都敞开窗户,见不到仆从往来。
这座清贫的宅院与王翦父子目前建立的军功根本不相称!
王翦父子都不是当年的武安君白起,他们虽然有自己的骄傲,却并非桀骜不驯,听到秦王亲临的消息,在嬴政环视着他们住所的短暂时间内,父子两人已经匆匆走出房间,拱手立在王车外恭敬的说:“末将恭迎大王亲临。”
嬴政低应了一声,被鑫缇扶着下了王车。
他看了王翦几眼,抬手指向房中平静的说:“寡人此番前来有国事向上将军请教。”
王翦立刻拱手行了一礼,引着嬴政向房中走去,口中道:“大王请。”
嬴政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一样自然的走在最前方,王翦错后半步跟在他身侧,扶苏和王贲自然是跟在两位父亲身后慢慢向房中走去。
王贲自从被扶苏救了一命之后,就对他十分亲近,眼见之前还态度强硬、似乎对自己父亲不满的秦王竟然当晚就亲临家中,忍不住凑到扶苏身边,对他使了几个疑惑不解的眼神。
扶苏虽然猜测出父王大约在和胡亥对话时候被他提醒而有了什么想法,却不能猜测出嬴政脑中的消息,因此回视王贲的时候,露出同样迷惑的眼神摇了摇头。
王贲心中一阵担忧,不由得抿紧嘴唇。
大王怀抱天下的广博,王贲并不担忧大王容不下自己父亲,可王贲却不得不为了父亲未来的事业而操心,对待兵事,王翦是个是个有什么便说什么的直人,开口十分容易得罪人,若是大王又向他询问什么事情,而父亲直愣愣的顶撞大王。恐怕会对父亲的将军生涯有莫大影响。
尤其,扶苏公子早
在几个月前就通知过他,大王恐怕对父亲的行事风格有所不满,王贲根本静不下心来等着大王开口。
“大王请上座。”王翦客气的躬身拱手行礼,等着嬴政坐上主位。
嬴政却伸手一把握住王翦的手腕,直接拉着他对面而坐。
不等王翦眼中惊讶的神色闪过,嬴政已经叩首在他面前,卸去了身上的君王威严,歉意十足的开口道:“上将军请受寡人一拜,寡人对楚之战所思甚少,阵前对将领心中生疑,是寡人的过错。”
王翦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浮现出欣慰的神色。
他赶忙扶起嬴政,连声道:“大王多虑了,老夫看着大王长大,怎么会不了解大王为人?纵然秦国能够接连灭掉韩赵燕三国与国内现有的一班军政大才谋划的本事分不开,可若是没有大王的统御和对我们武将前线的放权,无论有什么好的策略都难以化作一道惊雷直接劈在六国头顶。老夫今日未曾多言,而是直接领命离开,正是明白大王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