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怎样开罪“衣服癖”患者

当黄素琼丢下一切包袱,一往无前地拥抱新时代,张志沂心中则有一种酸溜溜的悻悻然。这个男人更加不走运之处在于,和他关系最为亲近的两个女人全对这新时代心悦诚服,另一个,就是他的女儿张爱玲。

父母离婚这年,张爱玲约十岁,前面说过,她对母亲带回来的新世界一见钟情,现在,越发情深意笃了。父母离异,一度使她微感不安,但是,当她来到母亲家中,看到了煤气炉子和陶瓷脸盆,她立即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假如父母的离异,能使她母亲,还有她自己,离那样一个光明现代的世界更近一点,把父亲抛弃掉也没什么关系。

其实张志沂固然荒唐,但对这个早慧的女儿很器重。他是她最初的知音,认真阅读她的所有文字,和她畅谈《红楼梦》,张爱玲对高鹗的续作大加抨击,张志沂颇以为然,同时指出,续作对于官场景况的刻画生动逼真,这跟高鹗本人出身有关系。张爱玲写过一篇很无厘头的《摩登红楼梦》,讲宝玉出国,贾琏当了铁路局局长,芳官变身娱乐明星,就像现在的《大话xx》。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对这种文字有耐心的,但张志沂非但认真看完,还给拟了“很像样”的回目。

张志沂打心眼里没把这个女儿“小”看,他知道她什么都懂,心情好的时候,他愿意和她谈谈亲戚家的笑话,休要轻看这一举动,进行这种沟通,是相信对方在人情世故上,达到了和自己同样的层次。

很多年之后,张爱玲在美国,著文回忆父亲带她去买点心,她要小蛋糕,而他则总是买香肠卷,她偶尔也会尝一只。那年在多伦多,她看见类似的香肠卷,一时怀旧起来,买了四只,却不是那个味了。浅淡的文字间,透露出当年这对父女的好时光,他们也曾经那样亲密温馨过。

只是,那个时候,张爱玲是个成长中的少女,且有从母亲那里继承过来的文艺气质,即使她足够早熟,也难以避免该年龄段普遍具有的矫情:无限夸大自己对某些事物的爱好,无限强调自己对某些事物的厌恶,企图在这种夸张的表情里突出自己,建立自己,而黄素琼和张志沂客观存在的差别,正使得这种矫情,有了生根的土壤。

即使跟父亲在一起时,更轻松,更快乐,更有一种其乐融融的情调,但张爱玲还是告诉或者说暗示自己,父母的世界是光明与黑暗的两段,属于父亲的这一端,是黑暗没落腐朽的。“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而母亲的这一端,是冷冽的新天新地,光明,秩序俨然,即便有点凉,却像是“在新房子里过年”,是兴旺的,有指望的,很提神。

黄素琼离婚后不久,就去了法国,没关系,姑姑还在,姑姑长期和黄素琼同出同入,是一个阵营的,张爱玲在姑姑家里感到了相似的空气。而姑姑给母亲寄信时也会夹上张爱玲的照片,并且告诉张爱玲,她是答应了黄素琼才来照顾她的,不至于离间她们母女感情。

张志沂这边的生活,也在有序进行着,他再娶,仍秉着门当户对的原则,娶了原北洋总理孙宝琦的女儿孙用蕃。孙宝琦鼎盛时期,妻妾成群,共计娶了五房太太,生下八个儿子,十六个女儿,赋闲之后没了进项,家里人又多,日子就不好过了。不过,再怎么着,人家孙宝琦也是做过总理的,前总理的女儿,这名头就像水果上打的那层蜡,固然无补于内在品质,但卖相光鲜了,价钱就上去了。

孙宝琦的女儿,专供权贵之家,其亲家囊括了冯国璋、盛宣怀、王文韶以及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凯等。张爱玲的小说《琉璃瓦》中,讽刺过一个将女儿做诱饵,一门心思钓有钱女婿,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老男人,不知道是不是以这位“外公”为原型。尽管孙宝琦在嫁女儿方面很有经验,但是孙用蕃到了三十五岁才嫁掉,还是做填房,不能算作成功。看过孙用蕃一张中年时的照片,五官饱满,眼睛很大,也算是个美女了,未嫁之前,又有精明能干的名头,怎么着也不该轮到她嫁不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庶出的身份有关。

《红楼梦》里,凤姐说起探春的婚事,就感叹过有些轻浮的人,结亲要挑对方是正出庶出。黄素琼也是庶出的,但黄的父亲不过一妻一妾,正室无所出,基本上跟正出的一样。除了这个原因,孙用蕃还有鸦片之癖,不过我也怀疑,不是这癖好导致了她嫁不掉,而是她嫁不掉才有了这癖好。

孙用蕃珍惜这次婚姻,愿意和张志沂以及张志沂的儿女们搞好关系,还没有嫁过来,她就已经郑重地准备了送给张爱玲的见面礼—

她自己的两箱子旧衣服。

我相信孙用蕃是抱着“友好”的态度准备这份“礼物”的,她的问题在于太主观,她自己家境不好,姊妹多,竞争激烈,可能跟《琉璃瓦》里描写的一样,一双袜子都是一笔会被他人觊觎的财产,但人家张爱玲家不是。李菊耦留下的那笔嫁妆着实丰厚,还没败坏完呢。

张爱玲还从黄素琼那里继承了“衣服癖”。她五岁时就梦想梳爱司头,穿高

跟鞋,小时候的衣服,她一件件记得分明,白地小红桃子纱短褂,飞着蓝蝴蝶的洋纱衫褂,姨太太用整块丝绒做的小斗篷,被老妈否定了的俏皮的小红袄,还有那件还没有上身就小了的葱绿织锦的外国衣服,让她一想起来就觉得伤心,认为是终身遗憾。要想得罪这种“衣服癖”患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限制她的衣着,孙用蕃自称自己的衣服料子很好,张爱玲却说,袖子都已磨破。

另一方面,张爱玲是个排异性很强的人,对别人的气味,一定很敏感,要是她喜欢的人倒也罢了,对于这位后妈,她从一开始就很抵触。姑姑跟她说她爸即将再婚的时候,她都哭了,发狠地想如果这个人站在对面,一定要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这戏剧化的设想虽没有变成现实,但是,她也一定不愿意穿孙用蕃的旧衣服。

但是,没办法,孙用蕃嫁过来,张爱玲在她治下,只能接受她的安排,穿她的旧棉袍。张爱玲说那颜色像碎牛肉,穿在身上的感觉是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在贵族化的教会女校穿着这样的衣服走来走去,相当难堪。学校里一度酝酿制作校服,张爱玲内心非常渴望,还想象也许像别处那样,是白衬衫,藏青色的十字交叉背带裙,洋服中的经典,又有少女气息。可惜学校当局最终没通过。

多年后她到台湾,还赞赏女学生的草黄制服,听说群情激愤要求废除女生校服,不禁苦笑,也知道这样“忆苦思甜”说出来会让年轻人生厌,没办法,“我那都是因为后母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张爱玲晚年写到继母,仍是一股子冷嘲热讽的口气,我想,也许跟孙用蕃自我感觉良好的“赠衣”之举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