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奉子成婚事件

当大雪终于落下来时,他们已经像朋友那样相处了。4月1日,张爱玲和赖雅并肩坐在大厅里共享复活节正餐。几天后,张爱玲把自己的小说《秧歌》拿给他看,这说明她已经对他不设防,他对她的文笔表示赞赏。

反过来,赖雅跟她讲述自己的过往,那些传奇的故事对她是有吸引力的,能够把三十六岁的女人,变成一个睁大眼睛听故事的小女孩,张爱玲那被阻滞了的恋父情结,在她每一段恋情里都发挥了魔力。《小团圆》里,燕山对盛九莉说,你大概是喜欢老的人。盛九莉在心里回道:他们至少生活过。而赖雅,不但活过,还轰轰烈烈地活过,曾经的“活过”,让他此刻的“老”,也别具意味。

又是一段闪电式恋爱,不到两个月,张爱玲便以身相许。“以身相许”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不准确,它东方色彩太浓,柔婉的语气背后未尝没有一点儿讹诈意味—我从此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任。

美国人赖雅是负不了这个责任的,他说他总是点着火就跑掉;张爱玲也不见得就想让他负这个责任,且不说她的自尊和精神洁癖等,就从他也在这免费的文艺营里暂且存身看,他的状态不比她好多少。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同的是,他比她更老,身体也不好。胸有大志的人,不可以背负太多的包袱。

她是喜欢他的,温度之外,还“饱藏强烈能量”—许多年之后张爱玲这样形容他,他永远生机勃勃,困境中也能给身边人以安全感,而这,正是张爱玲所需要的。

就在两人有“同房之好”(赖雅日记语)的两天之后,赖雅在文艺营的居住期限已到,张爱玲去车站送他。最后的半小时,她吐露了对他的感情,亦说到自我发展和经济上的困境,却不是想要他承担自己,相反,她还送了他一些现金作为临别礼物,她深知他的处境,除了精神上,她并不想依赖他更多。

张爱玲号称一钱如命,跟姑姑都要算清楚,这也是前面所说的清洁使然。金钱太容易引向暧昧,只有在完全不设防的人之间才可以有通财之义,爱他爱到坦然地跟他要零花钱是一种,心无芥蒂地送他钱也是一种。

如果不是后来那桩突发事件,他们的关系也许会发展成细水长流的两地恋情,通信,见面,把爱情坐落在信笺与票根上,相望于不同的江湖—他喜欢宁静的小镇,她热爱繁华的都市,彼此在对方的生活里来来去去也可。然而,意外改变了他们的生命走向:两个半月之后,赖雅收到张爱玲的来信,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张爱玲恐惧生育,曾说: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知道快乐,凭空制造了一个人,然后半饥半饱半明半昧地养大他……造人是危险的工作。

又说:我们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时间也有限,可做,该做的事又有那么多—凭什么我们要大量制造一批迟早要被淘汰的废物?她还曾引用“地母”的话:“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

撇开精神层面,单就现实来说,张爱玲也没生孩子的条件,经济压力自不待言,她对自己的期许尚未达到,身体里却突然多了个时刻生长着的小孩子,让生活上相当低能的张爱玲几近崩溃。

满世界的风雨都泼了过来,张爱玲给赖雅写信,只有他,能够跟她共同分担压力,赖雅迅速给她回了信,向她求婚。他不是想以此给孩子一个名分,他同样要不起一个孩子,应该是张爱玲信中的惊惶让他感同身受,他用求婚来为她压惊。

他们拿掉了那个小孩子,结了婚。许多人认为张爱玲的这段婚姻里有太多现实打算,却忽略掉居无定所的赖雅并不是年轻多金的范柳原。张爱玲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帮不了自己的,反而有可能连累自己,以她那样理性的头脑,又胸怀宏大的抱负,也不见得想把这段感情向婚姻推进。应该是“怀孕事件”让她慌了手脚,如同在兵荒马乱中奔向一个人,奔向一只伸过来的温暖的手,顾不上其他了。

她的朋友,也是她的资深研究者夏志清很不以为然,他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嫁给这么一个又老又穷的过气作家,还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他甚至怀疑赖雅居心叵测地隐瞒了自己的病史,并做出另外一种美好想象—假如张爱玲嫁个身体健康经济状况良好的人,一定不会那么惨。

“剥夺做母亲的权利”的指责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张爱玲和赖雅养活自己都困难,再来个孩子只会雪上加霜。至于“嫁错郎”这件事,嫁给谁又能保证百分之百正确呢?—赖雅也不是故意要生病的。况且,人在一时一境中,是会有盲点的,那一刻,张爱玲只能孤注一掷地扑到赖雅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