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长颈鹿式的女子

通常情况下,一个男人变了心,肯定要千方百计地瞒住老婆,虽然最后大多弄巧成拙,显得非常猥琐。人家胡兰成却不是这样,有了小周之后,他太得意,太兴奋,太想找个人说道说道了。但这个听众很难找,“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他要讲给一个听得懂的人听。他那么欣赏、崇拜张爱玲,同时也想让张爱玲见识见识他的能耐,所以,中间他从武汉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把这档子事,讲给张爱玲听。张爱玲的反应也跟一般人不一样,竟然“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张爱玲真的不知妒忌吗?当然不是,她和苏青的对话中说,男人要是夸别的女人一声好,心里总是不舒服的,但又不能老发作,否则他下次就不跟你说了,再说脾气是越发越大的,忍一忍就好了。

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没有浪漫的传奇,但是,到了自己头上,她仍然希望有完美的爱情,希望这袭华美的袍上,不会爬满“猜忌、忌妒、怨恨”这样的虱子。所以,对于胡兰成的花心,她也不愿意直面,而是千回百转地替他解释,朝好的方向去理解—顺便说一下,对于向来喜欢逼近人生真实处的张爱玲,这是一个特例。她太想在自己的人生里,培养出一桩绝艳的传奇。

然而,即使她费尽心力,还是无法替胡兰成自圆其说,即使她想要强大,也仍然会怀疑,会委屈。委屈中的张爱玲,和普通的女孩子也差不多,她试图借助另一个男人的追求,来刺激爱人,找回自我。

她对胡兰成说,有个外国人在追她,她若答应,对方愿意付一点抚养费。她说的应该是真的,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多少年后也提到,张爱玲告诉他,有外国人邀请她跳舞,但她不会跳。

女孩子被人追求总是高兴的,但张爱玲特意告诉胡兰成,不能不说有找补的意思,小周的事情,让她很受伤,她只能用这种办法,表达自己的感觉。

张爱玲是一个长颈鹿式的女子,反射弧太长,星期一刺到脚掌,星期六才会反应过来。小周事件刚刚露头的时候,她不是不苦恼的,却没法儿迅速对此事做出判断与决断,她下意识的反击是如此可笑,于是,胡兰成初听不快,很快也就释然了。

他们这次相聚,是在1945年3月,张爱玲渐渐想明白,已是1946年的2月,花掉这么长的时间,不是因为她迟钝,而是她对这感情太珍惜,反复推敲,一再斟酌,直到太多的真相迫在眼前,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胡兰成依靠的冰山倒塌,他逃到南京,后又窜到上海,在张爱玲那里住了一晚,之后,逃到浙江诸暨,投奔他的同学斯颂德。

斯君是胡兰成的中学同学,与他关系不错,二十啷当岁时,胡兰成还曾在斯君家小住过一阵子,斯母待他如自家儿女一般,连零花钱都悄悄放在他抽屉里。然而胡兰成客中寂寞,起了偷香窃玉之心,冲斯家小妹玩起了暧昧。小说里多有这种香艳传奇,但你一个有妇之夫,去打朋友妹妹的主意,太不仗义了吧?斯君得知后,翻了脸,把胡兰成撵出去。三十年河东转河西,日后,胡兰成混成“高官”,斯家却在战火中萧条下来,还要依靠胡兰成援助,他又成了这家的大恩人。

斯家老爷去世得早,有个姨太太,也守寡多年。这位姨太太名叫范秀美,是个热心人,见胡兰成如丧家之犬,她主动请缨,带他寻个落脚点。但胡兰成此刻的处境是人人喊打,待在哪里都不合适,斯家人一合计,决定把胡兰成藏到范秀美远在温州的娘家。

范秀美和胡兰成上了路,长亭短亭,晓行暮宿,即便是仓皇逃窜中,面对荒山夕阳,半老红颜,胡兰成也是要生一些绮念的。他也真是好身手,一开始还“范先生”“范先生”地叫,忽然一日,两人就成了“夫妻”。

胡兰成说是“这在我是因感激”,感激到要“以身相许”!不过,我从中还看到了,胡兰成自我保护的智慧。《色·戒》里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换一个文雅的说法,叫一日夫妻百日恩,胡兰成的“以身相许”,使得冷清多年、本来对他就有好感的范秀美更加死心塌地,他的处境,也就更加安全了。范秀美身世凄苦,父亲好酒贪杯,家境不堪,少年时被卖到斯家为妾,生下一个女儿,对男女之情尚未有体会,就成了一个寡妇。在影视剧里,一个守寡的妾,日子总如死水般寂寞,绣花鞋无声地踩在木质楼板上,从绣花绷子上抬起头,看日头影子,在粉墙花荫上缓慢地游移。这种带有悲剧美的叙述,却无法落到范秀美的现实人生里,斯家养不起一个华丽的摆设,她同样要自谋生路。

范秀美学到了一技之长—养蚕,成了蚕种场的技师,经常被派到外面指导蚕农。不完全封闭的生活,使她的生活中不缺异性,然而,能入她眼者寥寥,又拘于礼数,未敢越过雷池。现在,天上掉下个胡兰成,落难的才子,做过大官的,举止打扮与她熟悉的男人自然不同,更大的区别是,他对于女人,是那样亲切、温存。

就算这亲切温存里有利用的成分,范秀美也不会介意,她冷清了半辈子

,眼看就要老去,这是最后一次恋爱的机会,怎么可以放弃?再者,虽然我说了胡兰成那么多坏话,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只是猥琐,并不恶,而范秀美多年的底层生涯,使她有机会接触到足够多的恶男人,她自己就心有余悸地描述过一次来自某员外的侵犯。

有过这经历,她不会像张爱玲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相反,她有一种被生活捏扁揉皱之后的柔和,这令人心酸的柔和,预先化解了一切,原谅了一切。

态度决定一切,有了这个前提,遇到胡兰成,应该算上天送给范秀美的一个礼物,一抹不无惨淡的亮色。胡兰成的爱是不纯粹,不完美,但那也是爱,她的一生,也就得到过这一次而已。

藏在温州城某个角落的范家,如今更加破落,范秀美的父亲早已去世,一个弟弟也被日本飞机炸死,唯剩一个瞎眼老娘,孤苦无依,租住的房子是人家的柴房,除一桌一椅一只条凳外,勉强能摆两张床,范母睡小床,胡兰成和范秀美睡大床。胡兰成说范母糊涂,对自己的来路都不问一声,殊不知在困苦与灾难中存身的人,活着就很好了,哪里讲究那么多。

尽管处境窘迫,但暂时有了些安全感。戏里唱了,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胡兰成生存能力超强,这会儿就觉得闾阎炊烟,寻常巷陌,他和范秀美举案齐眉斯抬斯敬的,未尝不是另一种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