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长江岸边的“洛丽塔”

1944年11月,日本人眼见得大势已去,胡兰成也预感到自己的末日,还要再做垂死挣扎。

他作别张爱玲,来到武汉,接手《大楚报》,住在汉阳医院。在同事中间,他实在找不到乐趣,因为“我这样随和,但与侪辈从来没有意思合作”。这是为啥呢?胡兰成这样评价他的同事们:那个小潘啊,他爱机锋,我说话就用机锋逼他,他着实佩服,但知道我并不看重他所辛苦学来的东西,他总想从我面前逃开;还有一个小关呢,读了苏联的小说,就当真学起斯拉夫人下层社会的粗暴来,他不能安宁,因为一静下来他就要变得什么都没有。

这俩人还不算最讨厌的,胡兰成最不爽的是第三个人,周作人的大弟子沈启无,说他风度凝庄,但眼睛常从眼镜边框外瞟人,又说他的血肉之躯在艺术外边就只是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从来不顾别人。

胡兰成甚至把沈启无比成会作祟的木偶,说是“木偶做毕戏到后台,要用手帕把它的脸盖好,否则它会走到台下人丛中买豆腐浆吃,启无亦如此对人气有惊讶与贪婪”。

胡兰成骂人,跟他夸人一样,上天入地,搭七搭八,只说结论,不说依据,所以尽管恶毒,却非常缺乏说服力。看胡兰成举出的两个小例子,什么沈启无让他替自己拎箱子啦,他给沈启无做了件丝棉袍子沈还抱怨不够热啦,都不过是人与人交往时的小小龃龉,一个大男人能将这个惦记许多年,只能说他心胸狭窄。沈启无真正得罪他,应该是因为前者一度试图破坏他的桃花运。

胡兰成曾说过,张爱玲是不会吃醋的,他有很多女朋友,乃至有时挟妓出游,她都不放在心上。

不知道是张爱玲掩饰得太好,还是胡兰成有意把她这样神圣化,总之,这给了胡兰成很大的心理宽松度。一纸婚书不能给他形成任何束缚,来到武汉没多久,新婚还不到半年的胡兰成,又搭上了一个十七岁的小护士周训德,他亲切地称之为小周。

小周的相貌未必十分出挑,胡兰成跟她好上之后,曾回过一次上海,再回来看到小周,第一眼简直不喜欢,觉得她不美。但是,在汉阳医院的那堆太过平庸的护士里,也就数小周是个人尖子,他要找个情感寄托,也就只有她了。

好在,所有的女子,若你存心寻找她的好,总是能找出来的,何况她又是这样年轻。胡兰成笔下的小周,俏皮、刁钻、活泼、灵动,更有一种未经世事者的幼稚天然,成为政治重压之外,胡兰成的一处精神桃花源。

小周与张爱玲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不像后者那样,事事都清楚,胡兰成说她有着三月花事的糊涂,一种漫漶的明灭不定。比如说,那会儿美军飞机常来武汉上空,一城寂然,灯火全无,若张爱玲看到了,一定会有浮生乱世的感慨,但小周只是笑说好看。她这话固然轻佻,却也轻松,犹如童言无忌,让人不必陪着眉头紧锁,一道叹息。

张爱玲并不是不会发嗲撒娇,有次她端茶进去,将腰身一斜,胡兰成看了,连声夸她的艳。但是,张爱玲的这种“作”,却如《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对着镜子翘起兰花指,斜飞一个眼风;如京剧里的花旦,层层叠叠地装扮好了,那些娇媚,都有一招一式的讲究。是要观众看见的,还得有板有眼地叫上一声好。

而小周,她的小女儿情态都是原生态的,没有那么多的文化内涵,那么深秘的心理背景,像三月原野上的小野花,她只管开她的,不像牡丹,端庄地摆在那里,等待人们庄重的欣赏。

这就使得张爱玲与小周传情达意时,表现迥然不同,张爱玲想好了,要将这一场爱,变成生命里一场辉煌绽放,她大展其才,除了跟胡兰成交流文艺方面的领悟见解,还用最为华美的语言大抒其情,比如我们前面说到的那个“低到尘埃里”,水平之高,是可以上古今情话排行榜的,日后胡兰成也拿出来好一通卖弄,可是我设身处地地从当时胡兰成的角度想一想,看到这样的句子,感觉未必就那么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