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恶之筵席 (1)

在我内心深处,急切地盼望着一次盛大疯狂的欢宴,哪怕之后会有巨大的悲伤汹涌而至也在所不惜。

——太宰治

《圣经》曾记载耶稣最后的晚餐过程。

在耶路撒冷度过逾越节的耶稣,这天晚上,准备与12个门徒一起共进晚餐。

而在此之前,犹太教祭司长与耶稣的门徒之一犹大密谋抓捕耶稣。祭司长不知道13个人中哪位是耶稣。犹大告知在晚餐当天,他会去亲吻一个人,那就是耶稣本人。

晚餐即将开始时,耶稣忧愁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了!”

这场盛宴就在一片震惊、激动、紧张、愤怒中发酵。

第1节

圣诞节的前几天,古城终于开始像模像样地下雪。刑侦支队大院银装素裹,窗外是浮游生物一般懒散飘动的雪花。孙小圣整张脸贴在玻璃上,不知不觉就陶醉了,也恍惚了。他就是这么一个拧巴的人,总能在脏乱差中发掘美感,却享受不起真正的动人风光。良辰美景奈何天啊,大自然拨给自己那份儿浪漫要怎么消费呢?

屌丝。

单身狗。

适龄剩男。

消费个屁啊,就当公积金存着吧。孙小圣少见地幽怨起来,鼻子一喷气,两团发自内心的燥热哈气在玻璃上飞快降温。

三队的人都在昏昏欲睡。刑警队就是这样,忙起来脚打后脑勺,没案子时又无所事事。黑咪和苏玉甫在下象棋,王木一正在研究屋里那台坏了的饮水机,灿灿坐在电脑前发呆,樊小超最纠结,刚才一屁股坐坏了自己命一般的眼镜,此刻掰着眼镜腿运气呢。李出阳就在旁边看热闹,手里抓着把爆米花,嚼得樊小超更是抓耳挠腮。

不知道谁聊到了怎么过平安夜的问题,整个上午的气氛才慢慢复苏。那天正好是三队休息,所以大家都很能畅想。孙小圣鸡贼,因为自己单身,所以提议一块儿聚会去唱歌或者烤肉,被有家室的黑咪和灿灿否决。苏玉甫也有个护士女朋友,当然也不能陪着单身狗发疯,那么就只剩下了樊小超、王木一和李出阳。樊小超却说他约了朋友去射箭,孙小圣就纳了闷儿了,这眼神儿还能射箭?简直丧尽天良了。说着又去看王木一,王木一同样有约在身,说是几个原来散打队的队友们找她打牙祭,他想来可以参加。小圣听到“散打”这俩字就浑身骨节痛,婉拒。

那就剩下李出阳了。小圣刚要张嘴,李出阳就说:“我要是你,现在就拿着手机赶紧摇摇,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圣刚要说什么,李出阳又补刀,“哦,别再给自己摇成杀人犯就行。”

孙小圣气坏了,刚要跟李出阳撞头,忽然手机响了。铃声好美妙啊,一听就是邀约的节奏,小圣心里回光返照,一看屏幕,精神一下又泄了。竟然是勾月来电。小圣脑子里又出现一个满头紫发尖牙利齿咬着一根手指头不撒嘴的女魔头。这货以前是李出阳一手熏陶出来的奇葩,现在突然冒出来指不定又要怎么兴风作浪呢。

“哎哎哎,你电话。”孙小圣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把自己手机往出阳脸边送。

李出阳懒洋洋瞥了一眼,愣了愣,“你给我干什么?又不是找我的。”

孙小圣头痛地划开手机,问她什么事。勾月语气竟然很温和,甚至很恭顺,问他平安夜有没有安排。孙小圣脑子一空,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抬眼看见窗外漫天乱滚的雪花,忽然觉得那雪下得很不怀好意。

勾月的腔调开始回归本色了,“没有是吧?有也不行,你的时间我预定了。晚上六点,水云间会所,请你们吃饭。”

“‘我们’?”孙小圣终于找到阴谋所在了。

“对啊,叫上李出阳。”

“那你怎么不给他打电话呀?”

“你心真重!”

孙小圣有些发怵,扭脸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出阳,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反正此刻表情还算正常,没有发抖也没有抽搐。

“那个……那个谁也在?”小圣想问的是勾月的未婚夫陈松沅。他记得勾月早就跟他说好要在李出阳面前晒幸福,小圣当时还满心向往地答应呢。现在一想,这是着臭棋。要是李出阳折面儿了迁怒于自己回头不帮忙破案了怎么办?或者明里认真工作暗地偷摸捣乱怎么办?那自己可就真是搬石头砸脚自损气数了。

勾月的回答却让他稍稍放心:“陈松沅不在古城呢。放心吧,我就是真心想请你们吃顿饭,靳杰和我的一个姐们儿作陪,算是你们陪我等圣诞老人。”

孙小圣不敢应声。勾月显然不耐烦了,“你可是早就答应我了!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干吗呀,好好的日子,给自己找病呀?”

孙小圣只能捂着电话去问李出阳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语言组织对没有,总之思路已经被各种祈祷所占据,希望李出阳别答应,自己也省得跟着去赴这出狗血鸿门宴。

李出阳原原本本地听了,说:“行啊,那就去吧。”

孙小圣忽然有种前途莫测的心慌,他不相信地跟李出阳连

比画带重复,“你是说,你,跟我,去过平安夜,和勾月?”

他手指最后指向天花板,好像勾月是约他们去升天。

“不是还有她的朋友呢吗?还包括上回王歌中毒案的一个证人?我正想过去问问情况呢。”

这理由找得真矫情。孙小圣不屑地翻了翻眼睛,心想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到时候你要被你那极品前任气得口吐白沫少活个三五十年的可别怪我。

几粒硕大的雪花咚咚撞向玻璃,好像老天爷都对他们那个不伦不类的平安夜聚餐忧心忡忡起来。

第2节

很快日子来到,李出阳开车载着孙小圣去赴约。孙小圣一上车就觉得今天的李出阳和以往不太一样。首先说穿着。小圣至今不了解李出阳家境怎样,所以也分辨不出他平日里爱穿的那些灰暗色系、粗布烂袄的帽衫或者夹克的档次,甚至有几次小圣都觉得他穿的牛仔裤太破旧,褶子都深陷定型也不张罗去熨熨,不知道的以为混丐帮的呢。但今天这家伙就脱胎换骨了,上衣是西装,竟然还配了条泥鳅一样的细领带。平时一穷二白的手腕子上也戴了表了,霸气的翻毛皮鞋也蹬上了,发型也打理过,刘海儿浓密鬓角齐整,跟个外围男似的。外围男的行事也开始有逼格了,以前见着孙小圣甭管嘲弄还是奚落好歹逗两句贫,今天竟然面色庄重一本正经起来。小圣心想,外表和行为皆反常,这些都是自卑而逞强的表现。

小圣似乎闻到了即将扑鼻的血腥味儿。

他有意无意地刺探情报,才知道勾月这个家伙竟然大有来头。父亲好像是默默无闻的富商就不用说了,母亲竟然是一代电影明星,几年前还活跃在影视圈演一些正剧里的谍战高手或是英雄导师,总之形象光辉,特别吃香。近两年逐渐减少工作量,可能要隐退,同时为女儿牵线搭桥促成了这段好姻缘。孙小圣这倒认同,陈松沅家的陈氏集团是古城最大的企业之一,旗下各种公司,年年赚得钵满盆满,这豪门可不是随便谁能攀得上的。孙小圣觉得事情开始剑走偏锋了:人家都说有豪门就有狗血,什么傻白甜、霸道腹黑总裁、心灵阳光的穷小子一股脑儿地应该全出来了,他却一个也没看见。李出阳倒是配当个穷小子,但是心灵不阳光呀。一个阴诡的穷小子为了真爱去倒追即将嫁入豪门的紫发怪咖,这剧情真是能称霸宇宙了。

话说小圣还是真期待这两个旧情含糊的极品人士再次相逢的场景呢。

他捂嘴嘎嘎笑出了声。李出阳麻木开车,见怪不怪。

转眼间就到了地方,那个近郊的水云间会所。孙小圣以前知道这里是有一片高档消费的地界的,但没想到夸张到如此程度:四周高墙耸立,警卫护院,车子经过盘查开进之后,又起码经过几里地的周转才抵达一片精致典雅的别墅区。前两日古城下了大雪,但会所甬道上竟然不见一滴泥水,两侧的松柏也是绿意盎然,甚至空气中还浮动着股股暖流,仿佛和墙外不在一个次元。孙小圣扒着窗户不住感叹,“天哪,这儿就是所谓的富人区吧?爽翻了!”

李出阳一边打轮一边反问:“看见什么了就爽翻了?”

路过一家敞开的别墅,里面好些盛装的男女正在烤肉。烟雾和香味儿飘出来,被打开窗户的孙小圣贪婪吸走。

“你别现眼行吗?”李出阳无情地把玻璃合上。

“你不现眼!开个这个破车还好意思进来!”

那一瞬间,小圣又看见另一座别墅里好些大长腿美女坐在圣诞树下拆礼物,当然四周还少不了影影绰绰的男人身影。孙小圣忽然整个身子沉重起来,忽然连和李出阳斗嘴的心情都没有了,跌坐在椅子上怅然若失:自己这二十多年白活了,而且目测还要继续白活下去。

很快到了勾月租的别墅门口。李出阳和小圣跳下车,李出阳竟然还在下地的那一瞬间差点儿滑倒,真是有失以往的杰克苏风范。孙小圣扶了他一把,转眼间自己也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身着淡粉色风衣、一席黑发高高竖起的清朗女子。细看竟是勾月。竟是那个前一阵儿还充满二次元古怪气息没五没六的勾月。小圣竟然被她这种强大反差造成的视觉冲击打蒙了,和李出阳一样止步不前了。

勾月款款走来,眼睛鼻子还是那么圆,但妆容可人,看上去居然平添了无数柔情和灵巧。她朝李出阳莞尔一笑,“来啦?”

李出阳也笑了一笑,“来了。”

小圣刚要问她那一脑袋紫毛去哪儿了,没想到勾月拿他当空气,继续朝李出阳说:“见你一面儿可真不容易,我都有种晚年遇故人的感觉了。”

这腔调这意境,孙小圣已经怀疑自己是不是脸盲认错人了。

李出阳显然还有更登对的话要说,但碍于身边小圣在场,只能相对敷衍,“那你办的不会是什么夕阳红老年舞会吧?”

勾月笑笑,赶紧冲院儿里招招手,这才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靳杰,一个是圆脸大脑门儿的高个姑娘,笑起来还颇有喜感,有点儿像海豹。勾月跟李出阳介绍了这两个人,说姑娘是自己在古城的姐们儿,靳杰是陈松沅的朋友

。陈松沅不在古城期间都是靳杰帮着自己安排一些事情,很是得力。几人握手后往院儿里走时,勾月还挺神秘地问小圣:觉得自己那姐们儿怎么样?小圣明白了,这是要把这位大海豹说给自己呢,真是埋汰人,直接说给打负分。勾月趁着李出阳走远之际狠狠掐了孙小圣一把,恶狠狠地耳语:“别以为李出阳来了我就不敢弄你,你可小心着点儿!”

李出阳回头问勾月:“我车上有红酒需要拿吗?”

勾月脸上又啪地闪出了刚才的融融笑意,“不用啦,你又不能喝酒。”

李出阳刚回过头,勾月虎牙又冲小圣龇出来了,“一会儿你就负责吃,我跟李出阳说话别瞎插嘴和乱打岔!”

孙小圣浑身发抖地弄明白了:这货原来是精神分裂啊。

别墅院子不大,里面也没特别布置,一看勾月也是临时起意,连个营造气氛的红袜子都没挂。但里面的金碧辉煌还是足以又让孙小圣瞠目一阵。五人来到客厅,那上面的大方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餐点,好多还有着奇形怪状的装点,牛肉上摆着车厘子,鱼片上撒着蓝莓,弄得果盘不像果盘菜肴不像菜肴,也不知是哪国风情。桌子上还摆着拉菲红酒,多一半还在醒酒器里醒着,看起来大餐已经准备就绪了。

五人在桌子边围坐,一时都有些局促,各自摆弄着面前的盘碗,发出一阵闹心的磕碰声。还好靳杰是个场面人,赶忙找到治愈尴尬症的良药——他拿起那瓶红酒,挨个斟倒,从容不迫。李出阳说开车不喝,大海豹也说自己不胜酒力点到为止,一脸的羞涩,好像被人调戏了似的。小圣一看这家伙完全不是自己的菜啊,他又不是霸道总裁,找这么个羞羞的姑娘还不累死。想罢不满地瞪了一眼勾月,发现她正含情脉脉地跟李出阳套磁呢。

“你的回信我一封都没收到。”勾月抿了一口酒,轻轻放杯。

这个孙小圣可知道,勾月隔三岔五给李出阳写信,但他压根儿就没回过,架子都端到天上了。小圣几乎要冲口而出了,“哪有什么回信……”

勾月眼睛里一道闪电劈过来,小圣干巴巴地咽唾沫,把话压了回去。

“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李出阳憋了半天,也只能这么应对了。

“其实……今天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久没回古城了,每个朋友都见了一遍,唯独就差你,算是见见老同学吧。一晃的工夫毕业都七八年了,我回到这儿发现好多地方变化都挺大的,但就咱们学校那边儿真是原封不动。那楼还是那么破,还是能从旁边那条马路上一眼就能望见咱们教室门口的走廊。”

小圣心想,嗬,走廊还悬空的呢?你俩当初是不是还在上面吊着绳子打秋千呢?神雕侠侣啊!

“毕业以后我也没回过学校,不过现在上班总能路过。那路口有个红绿灯,每回等灯的时候我都往那走廊看两眼。我发现现在那帮孩子的校服真丑,跟麻袋似的,风一刮浑身都起波浪。”

“咱们那时候校服都偏小,你还特意把缩腿的松紧带给抽出来了,老是漏一大截脚踝,肯定是为了炫你那几双篮球鞋吧?”

“那也没你有创意啊,我还头一回见着把拉锁都卸了改纽扣的。”

“你还问我?那不是因为有一回我拉锁坏了让你帮我弄弄,你老人家一使劲儿发力拉锁卡我脖子肉里了,我这一通骂你啊,你说你再也不管了,我就想行,没人管我了那我就改成扣子的。扣子省事啊,掉了一两个也不会敞胸露怀。”

“那是,你直接把衣服给丢了。就是高三第一学期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大中午的自己衣服找不着了,愣说是在操场上被人拿错了。”

“那不是因为咱俩说不想吃食堂,我在学校门口饭馆里买的盒饭,怕被风吹凉了拿衣服包着来了吗,结果汤汤水水弄了一衣服,我就把衣服扔看台上晾着,回来时就没有了。”

大海豹情绪丰富,代入感极强,此刻都泪眼婆娑了。孙小圣则在心里吐槽:李出阳你一大老爷们中午吃饭还得让女的买?活脱儿一出小白脸养成计划啊。

靳杰搭话,“全校就你那衣服是扣子的,还能有人拿错?”

李出阳说:“所以我至今怀疑她是自己弄丢了。”

勾月紧抓重点,“至今?也就是说,你没事还追忆追忆这些往事?”

李出阳可能一时没适应她这话题转换,正在迟疑之际,靳杰又适时出来解围了,“哦对了!我这儿还准备了个好东西呢。”

一会儿他从身后的柜子里端出个盒子,上面落着个大蛋糕,蛋糕旁边还放着小刀、蜡烛和巧克力彩针。蛋糕上还有个糖人,估计是奔着圣诞老人形象去的,但因为雕工欠佳,看上去倒更像是穿着唐装的灞波儿奔。勾月看都不看那古怪的蛋糕,还等着李出阳答话呢,靳杰便朝李出阳努嘴,“你切蛋糕,我点蜡烛,装点装点气氛嘛。”

李出阳赶紧照做,拿着刀比画几下,那位先天不足的圣诞老人脚下便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了。奶油四溢香味儿扑鼻,圣诞老人直接当作垃圾被扔到一边了。李出阳好像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再

美的事物和回忆都是站不住脚的。在时间面前,它们不是变质就是塌陷,别无出路。一瞬间的美丽只是让你洗洗眼而已,实际上全是特虚妄的假象。那么其实所有无谓的回忆都很可笑,互相心心念念地倾诉和聆听,只能对照出更加灰心的现实。李出阳直起腰来,望着大卸八块的蛋糕,就像望着被自己一手宰割的情怀,格外理智了。

勾月索然无味,顺带着撒气地踩了对面的孙小圣一脚。

每人面前点了蜡烛摆了蛋糕,灯灭了,christa(克里斯蒂娜)的《thesearesecialtis(藏爱时光)》响起,火光摇曳楚楚动人,满屋子都是让人午夜梦回还能无限畅想的幸福感。小圣想,装逼也是一种围城境界,外面的人嗤之以鼻,里面的人不定多么沉浸呢。虽然围城内外的人互相看不顺眼,但显然是后者在精神上更胜一筹。小圣被这种“成为了平时自己称为傻逼的人”的绝佳体验激荡了,都要翩翩起舞了。

吃完蛋糕三个男人到窗口抽烟。孙小圣还惦记着多吃一块蛋糕,于是猛吸几口就要回去。他听见李出阳和靳杰简短聊了聊那件不久前发生的王歌命案,靳杰所述和之前无异,他也没细听,转而又听见两人去聊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了。小圣心想李出阳今天也是有够低劣,虽然一看就是知道是拿查案当借口赴的约,但现在连做戏都这么不走心了。

靳杰似乎也颇懂李出阳心思,话里有话地说:“看得出来,你对勾月还是挺上心的。”李出阳说:“有吗?这么多年都不联系了。”

“凭我还算敏锐的观察力,我觉得我的判断没错。”

“你是做什么的?”李出阳有点儿意外。

靳杰摇头,“你猜猜。”

话不至此也就罢了,这么一说李出阳才细琢磨出来一些端倪,“你应该是搞心理学的吧?”

靳杰眼睛一亮,“可以啊,不愧是警察,怎么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