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尽雪夜 (1)

你无法看到自己,你看到的是你以为的自己。

——泰戈尔《飞鸟集》

在大雪纷飞的夜晚,杀人可以于无形中。

日本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句古话:“雪女出,早归家。”与人类相类似,但有着美艳的长相身形,时常将迷失在雪山中的人吸食魂魄,以保持她永不衰老的外表,永无止境地生活在这片横尸遍野的雪山中。

所以,你还会被华而不实的表面所迷惑吗?

第1节

刘洵和二队人对现场进行了快速勘查,发现陈松沅已经完全失去意识,肺部中刀,造成气胸,形成了窒息,并且有从高处跌落的迹象。万幸的是陈松沅似乎还没断气,于是刘洵赶紧叫了急救车,将他送往就近的医院抢救。

发现陈松沅的地方上面就是二层露台,而发现地周围并没有发现雪地上有任何足迹,所以刘洵和赵大峰判断,他应该是在露台上遭到攻击,然后不知为何从上面掉下来,摔到了草丛里。草丛里没有发现凶器和其他可疑痕迹,所以刘洵带着赵大峰前往露台查看情况。没过几分钟院门一敞,花姐像踩着风火轮一样仰首阔步进来,还没到大厅呢就高声大喝:“孙小圣!李出阳!刘洵!都给我出来!”

正在客厅里对宾客进行访问的孙小圣和李出阳仓皇接驾。不大会儿工夫,刘洵也从二层跑了下来。他们仨人一字排开,个个若丧考妣地准备接受拷问。

花姐看了旁边的赵大峰一眼,“赵哥,你先去把这些客人安排好,不要让一个人走掉,也不要让他们与外界联系。陈松沅多少是个名人,查案时候尽量避免外界的舆论炒作。”

赵大峰幸灾乐祸地瞥了小圣等人一眼,快速闪人。

花姐勾着手把不远处的王木一叫来:“你去帮着点儿赵哥。如果有不配合的客人,当场就给我传唤。”

王木一遵旨照办。花姐拿起手机拨通支队值班室电话,“立即通知一队主力回单位备勤,然后召回四队主力,来到陈松沅家协助侦查工作。”

这阵仗恐怕空前绝后。小圣、出阳和刘洵都面如死灰。孙小圣心有不甘,竟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我们人手足够。”

花姐终于爆发了,“足够什么?足够打我的脸吗?让全局的人都看看,我派了最精锐的队伍去防范一个上门挑衅的杀手,结果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行凶成功?你们都干什么吃的?里圈外围都是按我部署来的吗?”花姐说着去瞪孙小圣,“你先说!你是怎么在陈松沅身边盯着的?”

小圣据实禀报:“他说他要洗澡,给我轰出来了。”

花姐已经懒得给他挑毛病了,又问李出阳:“你呢?”

“当时外面放烟火时院里的花房着火了,我怕这里头有诈,就赶紧过去灭火。可能这时候陈松沅就已经被袭击了。我不知道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

“这时候陈松沅在哪里你们清楚吗?”

三人战战兢兢摇头。花姐刚要问刘洵什么,就见刘洵接了个电话,好像是二明叫他去院子里。花姐抬了抬下巴,“你先去吧。”

小圣心里哭诉,就这么随随便就给刘洵放走了,还真是嫡庶有别啊。

花姐冷冷地扫了李出阳一眼,“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出阳愣了两秒神,终于抓住重点,“您别着急。刚才大门和后院都一直有咱们的人,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人出入,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凶手应该还在这个院子里,咱们仔细排查就能找出来。”

花姐冷冷一哼,“‘不出意外’?那事情变成这样,叫什么?凶手那么大张旗鼓地恐吓,现在得逞了,你还指望着‘不出意外’?就是这个倒霉心态让你们一败涂地!我都不明白我自己是什么时候瞎的,怎么派你们来完成这种工作!”

“花姐,哦不,王队,我觉得您要少安毋躁,事情没您想的那么糟……”孙小圣试图给她心理按摩。

花姐咬牙一笑,“你也要少安毋躁,虽然我很快会免你的探长,但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

“花姐……”

“闭肛。”

孙小圣拽着李出阳让他帮自己说话。李出阳自身难保,厌弃地抽手。

很快四队人马赶来,花姐让他们接手对宾客们的访问工作,然后把二队、三队人的所有办案人员召集在二层的小会客厅内,展开案情分析。大家都是面色沉重一动不动,整个屋子看上去有点儿像阴气森森的蜡像馆。

唯独缺刘洵。花姐急不可耐,让孙小圣先行汇报。

孙小圣说,从被陈松沅轰出房间,他就去凉棚里观看焰火表演,表演将近结束时发现了身负重伤的陈松沅。这栋小楼没有后门,据观察好像也没有什么捷径能从楼下爬到二层露台上。焰火表演将近二十分钟,二十分钟里樊小超一直守在楼门口,并没有发现中途谁返回楼内。也就是说,全程观看焰火的宾客都可以排除是凶手的可能性。

a编者注,招猫递狗,北京方言,意为不干正事儿。

除了全程观看焰火的宾客,有四

个人是后出现在凉棚里的。一个是勾月,一个是陪她一起的大海豹,另外两个分别是歌手坤子、水产富二代豹哥。宾客里唯一一个没有观看焰火的人是高记者。

“他们都是怎么说的?”花姐在沙发上抬了抬屁股,高档沙发太软,简直要把花姐吞咽了。

侦查员们开始依次讲起给上述这几位做笔录的情况来:

勾月得到噩耗后精神遭受重创,反应也是阶段性的:先是扶墙失语,然后大吵大闹,接着嗷嗷啼哭,周而复始,现在又回归到最初的呆若木鸡的状态。她这副鬼模样是无法接受访问的,目前正在靳杰的陪伴下盯着大厅里的鱼缸发愣呢。

坤子说一开始燃放焰火时自己并没有离座。因为凉棚里已经人满为患,他又不好热闹,再加上有些自卑,便没打算出去观看。这时候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人,他百无聊赖地待了一会儿,隔窗发现外面的焰火实在美妙,便禁不住诱惑也来到凉棚里欣赏。

豹哥的理由更简单,做笔录时反复给黑咪普及常识,“说是大饭店送来的海鲜,其实一点儿也不新鲜!你还记得那鱼不?眼珠子里有血丝儿,那一看就是冻过的。扇贝也根本不是扇贝,是圆贝!这些我都懂,我们这些吃惯了新鲜海鲜的人哪,猛一吃那些冰柜货胃还真受不住!于是我拉肚子了,在卫生间闹了好久才出来。出来时焰火表演已经开始好久啦。”

高记者当时则是一脸的难以启齿:他其实是趁大家都离开之际,偷摸去了别的房间溜达。光明正大地进来一次不容易,他可不满足于只写个豪门晚宴之类的软文,于是想着偷摸挖一些小料来爆。但他坚决否认自己上了二楼,因为他知道陈松沅就在二楼还没有下来,怕跟他狭路相逢,直接被当庭暴打。

除了上述几人,实际上还有一个人的嫌疑也很大,那就是之前那个和勾月在陈松沅房间大打出手的小模特ade。小圣被花姐大骂后痛定思痛,发誓一定要尽全力将功补过,不放过一丝可疑,于是费尽千辛万苦请回了焰火开始前就离场的ade,问她离去后的行踪。ade是个性情简单的人,除了毒舌一些外并没什么心机,说起话来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陈松沅被人扎了?哼,这就是报应!他这号儿的成天在外面招猫递狗【a】,欺负男的勾引女的,不引火上身才怪!我可被他坑惨了!你还问我当时在干什么?拜托,现在的警察都是间歇性失忆吗?我怎么被赶出来的你们没看见?你们可以去问问门卫,当时我就从大门出去了,陈松沅被扎的时候,我可能正在出租车上听摇滚呢!”

大家把这些有作案可能性的客人情况向花姐汇报完,花姐托腮沉思。可能是思绪太沉怨念太重的缘故,大家发现她整个人又开始在沙发中下陷了。

“先把勾月和高记者放一边儿不说,这个坤子和豹哥都是半途加入到凉棚里的,那么是谁先从客厅里出来走到门外的?”花姐看着大腿上铺好的客厅平面图,上面勾出了卫生间和坤子座位的位置。

“樊小超记不得了,而且这个豹哥和坤子都表示在焰火表演开始之后的客厅里没有看见对方。不过据我分析,应该是坤子先出去,随后豹哥才回到客厅,然后出去的。因为偌大的客厅如果只剩坤子一个人的话,豹哥没有理由看不见,何况两人的座位还是挨在一起。”李出阳分析。

“他们两个人,谁也没看见在一层其他房间乱转的高记者?”

“没有。其实一层除了客厅外房间并不多,只有一间卫生间、一间储物间和两间客房。所以我们怀疑高记者是说了假话,就那么两间半破屋子至于他整整转了二十分钟?他一定是上了二楼。”苏玉甫说。

“如果是上了楼,那他又不承认,这样显然有问题。这个人要重点关注。”花姐转向赵大峰,“二层露台的情况怎么样?”

赵大峰这杆老烟枪此刻正在没素质地喷云吐雾,“很显然陈松沅就是在二层的露台上遇袭的。露台被人打扫过,一大片区域被人用墙角的竹扫把扫过,看不到一点儿脚印。而且露台的围墙不矮,陈松沅不太可能自己跌落,肯定是凶手在刺伤他后,以为他已经没气儿了,于是为了误导咱们,把陈松沅推下露台,让咱们以为院子里才是第一现场。但是这个凶手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外面的雪很厚,但在露台下面却没有半个脚印。”

花姐深沉总结,“这也就恰好说明凶手当时一定是在这栋楼里面。”

大家赶快点头。花姐却马上又抛出一个重量级问题,“那么凶器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大家目光又是一阵闪躲。确实,都挖地三尺了还是不见那个关键物证。白胖子有点儿没话找话答非所问地接道:“我刚才和跟着去医院的同事联系了,陈松沅腹部的刀口很深,却不大,而且没有连带性刮伤,所以目测就是一把普通的匕首造成的。”

花姐挺嫌弃地看他一眼,表达不满,“那就很奇怪了。凶器能自己长翅膀飞了?”“还有一点也很奇怪,陈松沅是被刀刺伤,那么一定会有血液流出或喷出,为什么在上述那些嫌疑者中没有发现谁身上有血迹?”樊小超咬着笔杆

子说。

又是一个难以为继的话题。会议正陷入僵局,就听会客室木门啪啪作响,还夹杂着几句嘈杂的人声。黑咪把门打开一看,门口竟然是靳杰、勾月和大明。

勾月俩眼肿胀,跟犯了病似的二话不说就往进冲,靳杰在后面拖拽不及,差点儿被她带一跟头。大明在后面朝花姐赔罪,“我实在是拦不住……”

勾月直奔李出阳,声音呜咽眼泪四溅,“我害怕!”

大家见怪不怪了,她这是又循环到了情绪的第三个阶段,说不定过会儿自己又冷却了,又进入痴傻的省心状态了。

孙小圣赶紧缩脚低头,生怕这块烫山芋滚到自己怀里。

李出阳从座位上站起来,哄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得先扶着她到墙角一个空座上坐下。灿灿见她还穿着礼服,脱下夹克外套给她披上。她在沙发里缩成一个小团,一边抹眼泪一边朝李出阳哭诉:“我可怎么办?我要回家,我不能再在这儿待着了……”李出阳刚蹲下来要劝什么,她又猛然抬头,“哦,不行,陈松沅还在医院呢,我得去看他!我现在就得去医院!”

李出阳把她按住,“你现在哪儿都不能去。”

“为什么?他都那样了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走?!”勾月天助神力,竟然冲破李出阳的防线,直接跳了起来,“你们在这儿一屋子人开茶话会,反倒扣着我不让走?”

“我们在分析案情。”李出阳余光瞟着众人,尽量耐心。

“案发到现在多久了?光玩玩头脑风暴就能抓到凶手了?”

“我办过这么多案子,无数人这么质问过我。但我没想到连你也这么说。”李出阳瞅着她,一字一顿。

勾月满脸泪痕,嘴角浮现出诡异的笑,“‘连我’?我算你什么人,也配你这么强调?李出阳,咱俩只是失联了好几年的老同学而已,这几年我认识你,你却已经不认识我了。从现在开始,我也不认识你了,咱俩就一对儿陌生人了,多和谐,多自然。所以你还是别轻易用这种形容,我受不起,你也犯不着。”

李出阳叹了口气,“好吧,那勾月女士,我现在告知你,你不能离开这儿,因为案情还没调查清楚,每一个人都有义务配合警方工作。”

“去你妹的,你把我当嫌疑人了?滚一边儿去!”

勾月跟就义似的往出冲,李出阳使劲儿阻拦,勾月使劲儿扒拉他,扒拉不开,上手就打。李出阳也不躲,手紧紧拽着她衣服,俨然成了人肉沙袋,直到灿灿等人上来拉架。

勾月在一边哭成泪人儿。李出阳走上前去,给她掉落一半的外衣披好,然后拉拉锁。当拉锁迫近领子时,他特意放缓速度。小圣记得勾月曾经说过,高中时他就是因为没轻没重地拉拉锁伤了勾月的脖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同一个动作,却反射出时间的形状。这形状没边角,没规矩,却愣能在人心里找到合适的角落,严丝合缝地安放。勾月即将崩塌的内心被加固了,安全感稍有回升,渐渐不再闹了,在沙发里默默流泪。

小圣松了口气,还好她病情是稳定的,已经顺利过渡到发呆状态。

门口又有人敲门,刘洵阔步而入。

花姐问:“怎么样了?”

刘洵扫视众人,最后面向花姐,“我这边查得差不多了。就我来看,这个案子和咱们之前猜测的一样,作案人就是宾客之一,而且这个人现在还没有离开。”

大家都有种拨云见日的释然。但在这样历经波折苦难终于等到谜底揭晓的时刻,每个人又都难掩紧张和迫切。现场出现了小规模的躁动。尤其是花姐,不知是着急还是亢奋,二郎腿竟然抖得停不下来,“你就赶紧说吧,别卖关子了。”

“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刘洵还偏偏就饶舌起来。

“说。”

刘洵看了看孙小圣、李出阳为首的三队众人,尽量拉稳气息,“作为今天的值班探长,工作部署了许久还发生这么严重的后果,我难辞其咎。我知道,自从花姐把我带过来任了探长,很多人就对我不满,觉得我是关系户、有背景,这些我能理解,也不会在意。后来我也发现自己在工作的套路上和大家不太相同,有时候一意孤行、不求甚解,在一些案子上走了弯路,甚至还把苗头对准过自己人。这些我承认,也一直挺过意不去。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想先借着今天这个大家都在的场合,对自己以前犯过的错误,跟得罪过和伤害过的人说一声抱歉。”

说着他去看孙小圣。孙小圣却丝毫动容不起来,反而被他绕晕了。小圣本想会心一笑以示气度,但脸上肌肉耸动半天,却只扭成一个云山雾罩的表情。这家伙在说什么?他还埋伏着什么阴损的潜台词?

刘洵在把大家都说得无言以对后,话锋一转语速加快,“今天是我们二队值班,花姐和各位同事们都加班过来相助,这让我对调查工作更加谨慎,不敢再有半点儿马虎和疏忽。我想跟大家说的是,我刘洵虽然经常自以为是,但是就工作而言,我从来都是问心无愧有一说一的。如果说从前我总爱主观臆断,那么对现在这件让所有人抓狂的案子

而言,我史无前例地注重证据、讲究方法,为的就是给咱们支队挽回损失,给受害人一方一个交代。我想借着这个场合跟同事们表个态,请你们相信我,不要抵触我,我从来都是大家的战友,我没有理由站在大家的对立面上。”

“刘队,我们相信你!”大明首先表忠心。

“刘队,别想太多,今天这事我们都有责任,有事咱们大家一起扛!”白胖子吼了一句。

剩下二队众人皆是十分给力地响应。

三队众人对视,互相参照表情。但他们发现彼此的脸上都是一致的漠然。

花姐的耐心到极限了,再忍着估计就狂躁了,“你赶紧说调查结果吧。”

“好的,之前说的这些,我希望各位能听进去。说不说是我的事,听不听在于你们。我只做好我该做的。”

刘洵面色分外平和,好像是刻意营造的镇定。他尽量不疾不徐地张口,声音却带有一种难以自控的飘忽:

“这起谋杀案,是李出阳干的。”

第2节

众人皆是一蒙,李出阳在座位上猛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