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奋起吧,斗牛士(中)

从首相官邸前往王宫,驱车不过十来分钟,对自小生活在这座伟大城市的胡安亲王来说,沿路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甚至每一个商店橱窗,都是再熟悉不过了。如今的马德里,繁华、热闹而又秩序井然,但在这种祥和的表象背后,是潜伏在社会各个角落、不难被察觉却被上流社会刻意无视的种种暗流。自波旁王朝统治西班牙以来的200多年间,这个有着悠久历史且经历过无上巅峰的国家持续衰弱,在美西战争中的惨败一度让它走到了崩溃边缘。近半个世纪以来,它的经济和社会虽然有过强势的复苏迹象,但始终只是迹象,并没有迎来爱尔兰那种万象更新、万马奔腾的崛起,劳动人民没能成为工业和贸易快速增长的真正受益者,正因如此,共和党、长枪党、工人社会党、劳动者同盟等各种以为民争利谋福为口号的党派组织日渐兴盛,各个党派为在大选中获得尽可能多的席位不择手段,大大小小的罢工、游行层出不穷,械斗、暗杀屡见不鲜,社会安定度的下降又对金融、旅游等行业造成了持续深远的负面影响……

恍惚间,汽车已经驶入了马德里王宫。这座落成于1764年的王室宫殿以其规格之宏大、内饰之奢华、藏宝之繁多而与柏林城市宫、巴黎凡尔赛宫、维也纳美泉宫并称为“欧洲四大王宫”。自卡洛斯三世之后,历代西班牙君主均住于此,现任国王阿方索十三世也不例外。不过,阿方索十三世此时并不在王宫,而是在距离马德里不远的圣伊尔德封斯宫“狩猎”——自30年代推行改革失败以来,这位原本雄心勃勃的国王便心灰意冷地过起了太上皇的生活,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马德里之外度过,只有在重要节日或庆典才会回到纷争不断的首都。

如今坐守马德里王宫的,是摄政十年有余的王储阿方索以及他那位出身德国符腾堡的王妃。两人结婚多年,迄今仍无子女,而阿方索十三世的第二个儿子——安茹和塞戈维亚公爵——由于贵庶通婚,使得后代失去了王位继承权,所以按照西班牙的王位继承法,在王储阿方索之后,胡安亲王的长子胡安·卡洛斯是下一代当中王位继承顺位最靠前的。即便如此,每当行走于这座华丽宫殿当中的时候,胡安亲王总是保持着恭谦、谨慎的姿态,目不斜视地跟在侍从官身后,去往任何一个由王储阿方索指定的地方——有时是他的办公室,有时是后花园,有时是画廊、镜厅、餐室或是某个普普通通的角落。

这一次,胡安亲王在后花园的花圃里见到了他那位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兄长。

马德里刚下过雨,花圃里到处是湿漉漉的泥土,穿着华贵衣饰的阿方索王储却一点也不在乎。他俯下身,仔细观察某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但似乎是受玫瑰的香味刺激,他猛地打了个喷嚏,匆匆忙忙掏出手帕,然后瞥了眼在旁边默默站了一小会儿的胡安亲王,道:“约阿希姆一世发了封电报来,邀我对意作战,你怎么看?”

“只要不出什么大的意外,这应该是一场稳操胜券的战争。”胡安亲王一边回答,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兄长的反应,见没有任何异样,便继续道:“无论国力还是军力,新联合王国都远胜意大利,加上奥匈帝国这个庞大的陆上机器,只要德国不横加干涉,他们应该可以在较短的时间里击败意大利,然后向意大利索取战争赔偿。如果我们参战,理应能够从意大利人身上得到一定的好处,可我担心的是,一旦意大利政府在战争失利的重压下崩溃,意大利有可能爆发革命,这必定会影响到周边国家的稳定。”

“意大利人闹革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王储阿方索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我们跟意大利隔着一个法国,要是意大利爆发革命,也该德国皇室、奥地利皇室还有法国政府担惊受怕。估计在意大利革命波及西班牙之前,德奥法联军就已经涌入意大利半岛,强行帮助意大利人维持秩序了吧!”

胡安亲王迟疑了一下,以委婉的方式提醒道:“欧洲诸国,唯瑞士、荷兰、瑞典等中立小国民众质朴、无心革命,其余各国不分强弱皆存此患。那些革命者不似军队,可混迹于民众当中,甚难辨认,军队海关无从阻其入境,而经航空、陆路、海路来往我国的意大利人每年有数十万之多,亦有革命者持多国护照。事实上,革命一旦爆发于意大利,整个欧洲都难免受其影响!”

王储阿方索一脸自信地笑道:“西班牙不参战,意大利亦难逃一败,届时政府崩溃、革命爆发,西班牙只能作壁上观。相反,如若西班牙参战,则在处置意大利问题上有更多发言权,或有办法使意大利政府免于垮台、萨伏依王朝得以延续。”

胡安亲王不假思索地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称赞道:“您的眼光总是那样长远,考虑的总是那样周全,让我自惭形秽!”

对于这样的恭维,王储阿方索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悦的神情,反而皱起了眉头,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可惜啊,我们对这场战争的到来缺乏预见,军事准备近乎于零,这很不利于我们参战后谋取话语权,唯一的补救机会便是现在……我们该向新联合王国和奥匈帝国提什么样的参战条件,才能获得利益的最大化?”

胡安亲王不

紧不慢地说道:“相较于意大利在非洲的殖民地,我个人觉得意大利本土的资金和造船业设施更利于我们振兴西班牙经济,但我们的这一要求或许不会得到两个盟友的全力支持,毕竟他们也对意大利的造船工业虎视眈眈。在于新联合王国首相的交谈中,我感觉到他们倾向于借助我们的力量在北非建立一个战略桥头堡,比如突尼斯、的黎波里、班加西——我们索要这些港口中的一个或两个,转租给新联合王国建成现代化的海军基地,供他们的海军在地中海活动之用,然后从他们那里得到我们需要的资金和设备。”

“是的,辽阔但贫瘠的非洲领土对我们来说几乎毫无意义!”王储阿方索肯定道,“我们当前缺乏的是资金、设备、技术以及凝聚民心的荣誉感,而这些恰恰是爱尔兰快速崛起的关键因素。如果我们能够从霍亨索伦王朝的主宰者们手里获得足以重振东部造船业和制造业的资金,以及重振军事、改良军队所需的武器装备。另外,让我们的海军会同新联合王国舰队前去作战,应该能够以较小的损失重新获得战胜强国的信心吧!”

胡安亲王恭谦道:“只要我们拿出足够的耐心来,相信他们会满足我们的一切合理要求,至于您最后所说,以我在军事方面少得可怜的认知和见识,恐怕无法给出任何让您满意的意见。”

王储阿方索却啧啧道:“作为西班牙帝国的首相以及王位的第三顺位继承人,只精通政治和外交还远远不够,军务方面要加倍用心,要让军官们从内心佩服你、认同你!明白吗?”

胡安亲王只得苦笑:“不是我不用心,而是自小就没有军事方面的天赋,如您所言,我会尽量多去向军校里的教官们求教军务,但愿能够有所斩获。”

这样的太极拳,两人之间不知已经切磋了多少次。对于这类话题,王储阿方索依旧点到即止,而后跳回正题:“既然我们已达成共识,那么接下来由我负责说服父王,你负责与新联合王国以及奥匈帝国的外交协商,最大限度的争取有利于我们的参战条件。如何?”

作为首相,胡安亲王对此责无旁贷,只见他毕恭毕敬地欠身道:“我定当竭尽所能,不辱使命!”

王储阿方索伸出双手扶着胞弟的肩膀:“我将尽快启程前去谒见父王,在父王同意参战之前,今日谈话之内容绝不能对外透露,军队不能以任何方式进行动员。如若新联合王国舰队抵达我国领海,则按事先约定之条款执行,不得逾越!”

对于兄长的吩咐,胡安亲王无有不从。

攸关国家命运的大事,两人在花圃里谈了不到半个小时便已基本敲定。时间尚早,王储阿方索没留胡安亲王共进午餐,也没将他送到王宫门口,而是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待胡安亲王走远之后,这位年过不惑的帝国储君转头回到花圃,满目垂爱地端详着这里的鲜花,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膝下有儿有女,绝不会轻而易举地让西班牙冒险卷入大国之间的战争,因为他很清楚,如今的西班牙跟二十年前的奥斯曼帝国一样腐朽而脆弱,以它目前的状态投身战争,无异于让一个旧病缠身的老者出席盛宴,即便吃下山珍海味、喝到琼浆玉液,那也只是一时的畅快,不但不能起到返老还童、重获青春之效果,还有可能乐极生悲、突然暴毙。要知道,西班牙政治、军事、社会等各个领域的“病痛”由来已久,非得一场地震式的变革或推倒重来的革命才有可能根治,而这种变革或是革命往往会造成政权更换、朝代更迭的巨大副作用。在欧洲历史上,因变革失败或爆发革命丢掉王位、黯然流亡甚至丢掉性命的君主比比皆是,远的不说,沙皇尼古拉二世、奥斯曼苏丹默罕默德七世的惨淡下场还清晰地印刻在人们的脑海中,而相较于末代沙皇和奥斯曼苏丹,王储阿方索的“优势”在于不必担心自己的后代无处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