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公海舰队启程远征爱尔兰的第四天,挪威海南部水域。
海面风高浪急,寒气凛冽,一艘艘舰船宛若雨中的树叶,摇摆着、颤抖着,虽无倾覆之虞,呆在船舱里的人却在忍受痛苦煎熬,尤其是那些分乘老式战列舰和巡洋舰的登陆部队,他们并不都有当海员的经历,有些人甚至是在加入海军陆战部队之后才学会的游泳,这一千多海里的航程是对他们身体和精神的巨大考验,最悲观的估计是这四千名海军步兵抵达爱尔兰海岸时已基本丧失战斗力,需要至少一两天休整才能恢复过来,而这将是一段非常危险的过渡期,必须寄希望于英军反应迟缓或是爱尔兰志愿军提供有力的掩护策应才能转危为安。
为了能在风浪中顺利加煤,德国海军派出的十艘煤船在出发前都加装了吊机、传送机以及特制的软式管道,煤船与大型鱼雷艇保持二十米以内的距离就能进行海上加煤,这听起来很容易,实际操作却是状况不断。放眼望去,两两一对进行海上加煤的舰船就像是在合力表演杂技,它们时而靠近到船舷碰船舷的位置,时而拉远到软式管道绷直的距离,一天下来,已多次出现两船碰撞或管道崩断的情况。
在这样的条件下,能够达到预计加煤速度的一半就非常不错了。
“报告……第7分队的4艘1906年型已经完成加煤,现在还剩第4、第11和第17分队,以目前的海况,最快也要到明天清晨才能结束补给。”
“国王”号的舰桥里,年轻的舰队参谋官戈德上尉向长官们报告大型鱼雷艇补充燃料的进展情况。
在旁人眼里,这位基尔海军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有能力、会表现,是舰队参谋长约阿希姆王子的亲信好友,如今以不满三十岁的年龄得到德皇亲授的红鹰勋章,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不够相较于戈德上尉的张扬,时时跟在约阿希姆王子身旁的那位年轻副官则要低调得多,他年龄跟王子相仿,那双清澈的眼眸犹如山间的湖水,看不到尘世的圆滑与沧桑,透射出的是一种冷傲的清高,他从不高谈阔论,总是谨言慎行,以致于人们常常忽略他的存在。
听了戈德的报告,无论舍尔还是夏树,脸上依然是不急不躁的表情,但舰桥上的其他军官可没有这样的淡定,德国陆军攻占巴黎带来的喜悦因时间而降温,他们也开始考虑这一重大事件对舰队远征的潜在影响。既然西线大局已定,法国人的祈和看起来只是时间问题,英国不可能独立支撑战局,一旦德军主力东进,俄国军队的失败同样毫无悬念,战争或将回到它的出发点——塞尔维亚问题,奥匈帝国解决了它的政治问题,德国则凭借这场战争赢得自德皇威廉二世登基以来所梦寐以求的霸权地位。这个时候,是否还要继续执行这次风险极大的海上远征,显然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毕竟德国海军已经通过之前的三场海战获得了极大的声望,军官们也一个个荣誉加身,对胜利的渴求已不像战争之初那样强烈,大多数人对英国并无仇恨,没必要拼死拼活地把它推向分裂,而且即便要支持爱尔兰人闹独立,除了直接出兵也还有很多种方式。
舰桥外,北风呼啸,寒流汹涌,似乎连上天都在劝阻这群更习惯于在陆地上生活的日耳曼人提前结束这场艰险异常的远征,但看不见的政治斗争往往比恶劣的海况还要凶险。所向披靡的德国军队进占巴黎,德皇想必已经离开宫殿,踏上了去往前线慰劳将士的旅程,许多人会借此机会向他进言,任何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舰队司令和参谋长没有发声,舰桥里的军官们不好胡乱表态,眼下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当天稍晚些时候,通讯官送来了一份从海军参谋部发出的密码电报,但电报内容并非作战指令,而是一份破译后转送来的军事情报,它表明一支以若干装甲巡洋舰组成的英法联合舰队正在北大西洋追击施佩舰队。
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施佩舰队一直保持着无线电静默,这意味着他们至少没有遇到危险,公海舰队的指挥官反而是通过截获的敌方电报来揣测施佩舰队的行踪。综合各方信息可知,在大张旗鼓地袭击了多艘协约国和中立国船只之后,施佩已带着两艘沙恩霍斯特级装甲巡洋舰迅速离开亚速尔群岛海域向北航行,而先前在佛得角补充的燃料可供它们以巡航速度航行6000海里,或在较高航速下航行3000-3500海里,其远程机动能力不逊于同时期的任何一艘协约国装甲巡洋舰。茫茫大洋,协约国想要以区区几十艘舰艇围堵施佩舰队,难度不亚于空钩钓鱼。
是夜,德国海军参谋部再次发来密电,这次依然不是作战指令,但电文内容却相当于一枚重量级的炸弹:根据德国谍报人员从爱尔兰发来的情报,可能是因为内部出现了叛徒,爱尔兰志愿军在南部的一处秘密仓库突然遭到英国驻军的搜查,数十名爱尔兰共和兄弟会成员被捕,他们当中虽然没有中高层的领导者,但存放在仓库里的枪械弹药必定引起英国当局的警惕。预见到英国驻军即将实施戒严并进行大规模的搜捕,爱尔兰共和兄弟会决定将武装起义的时间提前——两天后在爱尔兰西南部的科克、基拉尼以及南部的沃特福德等地同时举事!
读完这份电报,夏树抬起头,赫然发现舍尔已经到了自己的住舱门口,连忙将他请了进来。
关上门之后,舍尔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果现在启程,以之前的航速,如不遭遇英国舰艇,后天上午可至预定登陆海域。”
从基尔湾出发,穿过丹麦、瑞典、挪威水域北上挪威海,这一路连英国舰艇的影子都没有看见,是因为第二次弗兰德斯海战之后,英国海军的活动范围已经收缩到了不列颠近海,德国舰队下一步将从不列颠北部海域驶入北大西洋,进而前往爱尔兰西南部的预定登陆位置,这个过程中遭遇英舰的几率很大,双方甚至可能爆发舰队规模的海战。正因如此,夏树坚持以老式巡洋舰搭载登陆部队,这样即便有漏网之鱼冲进德国舰队的阵列,也不至于出现一艘运兵船被几发炮弹干掉的情况。
夏树低头思考,常人的第一反应是火速赶往爱尔兰海域,趁爱尔兰的英国驻军还没展开战斗部署之前运送4000名德国海军步兵登陆,协同爱尔兰志愿军控制局面,但这种考虑还仅仅停留军事政治的肤浅层面。与爱尔兰共和兄弟会派到德国的代表交流时,夏树就注意到了对方的微妙心态——他们既希望借助德国的力量实现爱尔兰的独立,又担心引狼入室,日后在诸多方面被德国牵着鼻子走,甚至沦为德国的军事占领区。站在自己的现有立场上,夏树无意把爱尔兰变成德意志的邦州或占领区,对爱尔兰的支持——包括这次备受争议的军事冒险,所期待的最大回报就是爱尔兰对英国的战略牵制,这需要未来的爱尔兰政府投桃报李,哪怕牺牲一些利益也要跟德国站在同一战线上,但国家终究不同于个人,昨天还在并肩作战的两个国家,隔日就可能剑拔弩张地相互对立,恩将仇报更是不值一提。基于人类历史上演过的一幕幕闹剧,也只有最天真的政治家才会把期望建立在没有实际制约的感情基础上。
想了好一会儿,夏树对舍尔说:“我们最好再等等。”
“再等等?”舍尔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
“没准我们的步兵还没到,爱尔兰人就已经把英国军队统统赶下海了,毕竟爱尔兰的独立运动组织已经得到了他们向我们索求的绝大部分援助,武器、弹药、教官、资金等等。他们自己可是信心充足得很!”夏树最后一句话的重音显露出等好戏看的心态。
舍尔跟夏树共事多年,怎会听不出话中的意味,他想了想,顿然领悟:“那我们就让爱尔兰人吃点苦头,等到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再像圣徒一样站在他们面前!”
夏树却没有因为自己胜人一筹的见解而洋洋得意,他在心里分析推算着新形势所带来的相应变化,就算不能保证爱尔兰一举获得独立,至少也要让爱尔兰独立运动力量在南部站稳脚跟,否则之前的铺垫和投入就统统打了水漂。
“若是爱尔兰志愿军在初期的战斗中蒙受沉重的损失,我们的陆战部队将承受比预期更大的作战压力,看来我们有必要提前做一些准备。”
“把4000人变成6000人。”舍尔接过夏树的话说。在作战方案的谋划阶段,他们就备好了后手:每艘作战舰艇都配有陆战兵和相应的枪械弹药,整个公海舰队稍作动员就能拼凑出至少2000人规模的陆战部队,而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还可以将一部分船员组织起来进行登岸作战。
“所以,我们可以再等等看。”夏树道,“离预定登陆时间还有六天,我们提前一两天到也就说得过去了,那样也利于跟施佩伯爵的作战计划契合起来,您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