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小风,微波荡漾。在北海,这种宁静平和的天气一年到头加起来不足百日,傍海而居的英国人本应好好享受这样的天气,但当他们一觉醒来发现港湾中的海军舰只——不论战斗舰艇还是辅助船只,绝大部分都已离开泊位,心里顿时有种不详的感觉。在日德兰海战之后,许多英国民众一方面寄希望于勇敢无畏的英国海军能够力挽狂澜,另一方面又在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北海对岸的胜利者会像风暴一般侵袭而至,用可怕的炮火摧毁不列颠海岸的要塞和港口,白底黑十字战旗将成为英国人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那些离港的军舰和辅助舰艇上,正规的英国皇家海军官兵也好,战时应召加入海岸防卫部队的平民也罢,莫不带着忐忑而又沉重的心情投入此次行动。迎着初升的太阳,他们举目远眺,不断有人因为过分紧张而产生幻觉,其实前方海平面根本没有敌人的舰影。
倒不是因为德国舰队出击是子虚乌有的假情报,按照英国大舰队司令部的部署要求,最先出航的警戒舰艇应于上午9时左右抵达距离不列颠东海岸150海里的最远阵位,但因为设备老化、准备仓促、航速不够以及机械故障等等原因,仅有3艘防护巡洋舰和8艘驱逐舰按时抵达指定位置,大部分舰艇还在航行途中,使得纸面上较为完整的预警体系破绽百出。
前一批舰艇严重滞后于既定的时间表,第二批出航警戒舰艇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式驱逐舰“紫狐”号即是典型代表。遥想当年,它和它的同级舰被冠以“30节驱逐舰”的响亮名号,是当时各国海军最先进的轻舰艇,十几年过去了,30节早已是遥不可及的速度,甚至连长时间保持20节航速也非常勉强。听着老迈的蒸汽机时时发出沉重喘息声,人们不免担心它们随时可能“罢工”。
在“紫狐”号舰桥顶部观测台和桅杆瞭望台上,蓄着白山羊胡子的舰长和他稚气未脱的助手皆以望远镜观察海面。视线中有几条淡淡的带状烟云,烟云下方是隐约可辨的舰船——铅灰色的属于海军舰艇,白色或者黑色是根据海军法令在战时征召的民船,它们型号纷杂、状况不一,有的配备无线电,有的只能用信号弹示警,虽然组织不甚严谨,但这些舰船数量可观,而且是在本土海域活动,彼此遥相呼应,充分显现了英帝国的资源特点。
“看,东边有东西在飞!”
桅杆上的水兵既有居高望远的优势,又有年轻人的良好眼力。在他的提醒下,老态沧桑的舰长终于注意到了那些不同于云朵和海鸥的白色飞行物。
“是飞机……噢,没有浮筒的飞机,必须从陆地上起飞,不可能是从德国飞到这里来的。”舰长自言自语式地揣测分析说。
水兵俯下头,对帽檐与自己的靴底位置齐平的舰长说道:“您觉得这是我们这边的飞机?”
“不很确定。”舰长回答道。
听到两人交谈,甲板炮位上的一名水兵仰头对他们说:“我可听说贝蒂的战舰在日德兰遭到德国飞机的攻击,‘澳大利亚’号挨了它们投掷的一枚鱼雷,好在威力不大,它才得以挣扎着回到斯卡帕湾,后来因为那里的船坞不够,在一群驱逐舰的保护下趁夜开到纽卡斯尔进行大修。”
舰长抖了抖他的白山羊胡子,大声回应说:“嗬,这些都是你从酒馆里听说来的吧?那可是一个听故事的好地方。”
那水兵一脸认真地答道:“我并不觉得这是个故事,长官。要没有秘密武器,德国海军怎么可能击败我们的主力舰队,就凭一场风暴?”
舰长沉缓说道:“那是因为他们出了个非常厉害的天才,威廉二世的小儿子,德国的汉尼拔。这个人策划了日德兰之战,让德国舰队集中兵力先重创了贝蒂,然后对杰利科实施分割包围。至于飞机,它们确实能够用来侦察,扔几颗炸弹吓唬吓唬人,但小型飞机载不动鱼雷,大型飞机又过于笨拙,并不适合海战。”
两人争论之际,桅杆上的水兵已经数出了那些飞机的数量:“它们一共有6架,跟我在查塔姆见过的飞机差不多样子,但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是我们的飞机,应该散开侦察才对,为什么保持这种紧凑的队形?”
这话就像是一桶冰水,让每一个听者都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舰长迟疑片刻,随即以急促的语调唤道:“吉姆!吉姆!快发电报!我们在泰恩河口以东70海里的位置发现了德国机群,有六架飞机,正朝我们相反的方向飞去!”
等年轻的实习电报员满头大汗地将电报发送出去,六架飞机已然消失在视线尽头。
“那是泰恩河口的方向!”桅杆上的年轻水兵嘀咕说。
舰长眉头紧皱地摸着自己的白山羊胡子,当他想起“澳大利亚”号战列巡洋舰正在泰恩河畔纽卡斯尔的埃斯维克船厂进行大修,瞳孔因为惊讶而迅速放大,但紧接着又恢复了原状:“不,不可能,它们的炸弹对一艘2万吨的主力舰构不成多大威胁,除非是装有白磷的特殊炸弹,倒是有可能在船厂引发火灾,影响战舰的修复进程……德国人远道而来,为的只是干扰‘澳大利亚’号的维修?”
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舰长正在纠结之时,桅杆上的水兵又发现了新的情况——前方海际出现了灰色的舰影,这个发现顿时让舰上的气氛紧张起来,人人都以为那是德国战舰,于是炮弹入膛、鱼雷定深,全舰迅速进入临战状态。过了约莫一刻钟时间,他们才意识到那原来是己方的一艘防护巡洋舰。又过了一阵,“紫狐”号追到了离它七八海里的位置,两舰用信号进行了一番沟通,这艘老式巡洋舰的舰龄比“紫狐”号大得多,舰况也不甚理想,出港没多久就接连发生故障,而它的预定警戒位置还在70海里之外!
友舰中途掉了链子,“紫狐”号除了硬着头皮与之互换位置,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事实上,指挥部设置警戒线考虑的不仅是各艘舰艇的航速,有效航程也是绝不容忽视的关键条件。相较于巡洋舰和后期建造的驱逐舰,“紫狐”号的活动半径小得可怜,而且在设计之初,造船厂为满足海军部的硬性要求而对驱逐舰的试航能力作出了相应牺牲,所以当更为优秀的第一代江河级和部族级驱逐舰服役之后,前期建造的驱逐舰很快退出了主力舰队的附属序列,转入近海防卫部队和海峡舰队服役。
“紫狐”号越过友舰继续前行之时,指挥部对它前往第一道警戒线的请示电报仍无回应,白山羊胡子舰长和他的舰员们并不知道,6架飞向泰恩河口的德国飞机就像是划过黑夜的闪电,让英国海军部官员和本土舰队将领对这场暴雨的到来不再持有任何侥幸,他们立即对德国飞机的航线进行反向推算,估计出德国舰队的大致方位,由此调整战斗部署——预定投入鱼雷攻击的轻舰群分别从罗塞斯和查塔姆出发,装载油料的补给船只亦向指定海域集结,准备为航程有限的高速鱼雷艇提供燃料,而分布在北海各处的潜艇也全速赶往目标海域,在斯卡帕湾待命的主力舰队亦载着乔治五世的厚望编队出发,唯独没人通知那些用于警戒巡航的老式舰艇和辅助船只向战区集结。很显然,它们航速慢、攻击力弱,在凶悍的德国舰队面前只能充当炮灰。
在德国飞机出现在泰恩河口之前,纽卡斯尔的驻军、警察和地方官员皆已得到了警告,但他们意识到除了祈祷,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的有效措施:军队没有防空武器,只能用屈指可数的几挺机枪凑合;警察和地方官员来不及疏散民众,只好让大家避免在公共场所挤塞;拥有整齐厂房和巨大船坞的造船厂从空中看一定非常醒目,那些建造中的舰艇,以及入坞大修的战列巡洋舰“澳大利亚”号,就像是襁褓中的婴儿,无论敌人多么可怕,它们也没有任何反击和闪躲能力……
午前的阳光下,六架德国飞机找到泰恩河口并溯流直上,很快抵达了纽卡斯尔。它们身形单薄、轻巧灵活,仿佛是风中的精灵,绝不像大炮或者战舰那样一出现就给人充满杀戮的压迫感。
20世纪初,纽卡斯尔是英格兰最大的造船和修船中心之一,交通便利、工业发达,众多工厂和造船厂当中,最具规模和代表性的便是埃斯维克船厂,它是英国两大造舰巨头之一——阿姆斯特朗公司旗下最大的综合工厂,能够生产各式舰炮、建造各型舰艇,它的外销产品遍布世界各国,放眼全球,能够与之媲美也仅有德国克虏伯一家!
无畏时代,埃斯维克船厂凭借首屈一指的雄厚实力承建了英国海军的帕勒洛丰级战列舰“华丽”号、猎户座级战列舰“帝王”号以及智利订购的战列舰“拉托尔海军上将”号(被英国海军征用后改名为“加拿大”号)、土耳其订购的“奥萨马苏丹”号(七炮塔神舰,被英国海军征用后改名为“阿金库特”号),还为英国海军建造了首艘战列巡洋舰“无敌”号。“澳大利亚”号系由约翰·布朗船厂建造,若从斯卡帕湾前往格拉斯哥维修,将是一段漫长而艰险的航程。该舰作为不倦级的一员,结构与无敌级仅有细微的区别,埃斯维克船厂不仅有合适的船坞,还能够提供钢板、舰炮以及除锅炉轮机外的多数内部设备,同斯卡帕弗洛海军基地的距离也比格拉斯哥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