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忽强忽弱的爆炸声响和舰体的颤动感觉,弗朗茨·冯·希佩尔以笔直的身姿矗立在舰桥左侧,己方探照灯发出的光柱努力穿过密如纱帘的重重雨幕,映照出敌舰恢弘雄伟的轮廓。
凭借之前数个小时的战绩,希佩尔和他的官兵们足以成为举国称颂的海战英雄,德国侦察舰队也用无可争议的表现证明了德国造船工业的优越性。因此,即便是在处境不那么有利的情况下,希佩尔有足够的理由藐视对手,以一副无所谓的口吻嘟囔说:“原来是这么四个大家伙。”
希佩尔的参谋长,在德国海军届还只是一名优秀青年军官的埃里希·雷德尔接着话说道:“乔治五世级战列舰,1911年至1913年建造,相比战巡,它们以航速换防御,生存能力很强,火力也很凶猛。仅凭我们的力量很难对付。”
“我们当然不是它们的对手。”希佩尔的口气听着心平气和,这时,一团爆炸的焰光映亮了他的脸庞,那双透着精光的眼眸却没有甘拜下风的坦然。
在希佩尔身边呆了三年多,雷德尔对这位指挥官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已经颇为熟悉了。在这种形势紧迫的战斗时刻,他纵有不同的想法,也不会妄自劝言,而是一边揣摩其每一个决策的用意,一边踏踏实实地当好参谋助手。
忽见敌舰艏部闪现一团明黄色的火球,希佩尔微微翘起嘴角:“喔,击中目标了!”
作为毛奇级的升级改进型号,“塞德利茨”号没有继续沿用11英寸口径的三联装主炮,而是采用了50倍径的12英寸炮,全舰主炮数量虽然减少了一半,射程和毁伤力却有增无减。在与贝蒂舰队交锋的过程中,舰上先后有三座主炮塔受到损伤或发生故障,经过抢修,这些炮塔又重新投入使用,但以临时措施应付的装甲破损在新的战斗中必然存在隐患。
非重点部位挨了一炮,“大胆”看起来并无大碍,它的左舷副炮就像满节拍发信号的通讯灯光一样不断闪烁着,与此同时,它的主炮则放弃了华丽的齐射,各自以目前状况下所能达到的极限值开火。
作为战争爆发时英国海军最好的主力舰之一,“大胆”装备着威力强劲的135英寸舰炮,全舰沿中轴布置了五座双联装炮塔,单次齐射的火力强度较配备四座主炮塔的“塞德利茨”有较大优势,但双方主炮的射速差距已经在这场激烈交锋中显现出来。两分钟不到,先开火的“大胆”向对手发射了26发主炮弹,“塞德利茨”号的还击次数是29。不过,这时候战场上的运势似乎偏向了此前饱受摧残的英国一方,“大胆”已经取得了3次直接命中,且都是结结实实的打击。3次剧烈爆炸,“塞德利茨”号的每块钢板都在颤抖,每条通话管都传来低闷的爆炸声,击中舰尾的那一发差点让它失去转向能力,并给这艘高傲的德国战列巡洋舰增加了300多吨的新负荷——持续灌入底舱的海水使得全舰左倾2度,舰艉吃水增加了15米,而这一切暂时还不至于成为要命的拖累。
事实上,希佩尔的旗舰,满载荣誉却也满身伤痕的“塞德利茨”号,在绝对吨位上反而超出对手——英国乔治五世级三号舰“大胆”号2000吨。“塞德利茨”侧重全面防御,全舰最厚装甲在舰桥指挥塔,而“大胆”采取重点防御,全舰最厚装甲在水线位置。两者的防御设计各有千秋,很难评价孰优孰劣,就这场海战的情况而言,德国战列巡洋舰的抗沉性将让世人侧目,英国无畏舰出色的防护水平却因为整体败绩而黯淡无光。
风急浪高的海面上,两支在颠簸中快速前行的舰队相对位移变化得很快。转眼之际,双方先导舰的距离从400米接近到200米,因为彼此并没有强行撞击对方的意图,这基本上是两者间距的最小值——站在单纯的技术角度,在这样近的距离上,最厚的装甲也形同薄纸。这几乎意味着谁能够更多的命中对手,谁就更有机会赢得这场贴身肉搏式的战斗。
接下来的三分钟成了希佩尔舰队在这场海战中所度过的最艰险、最难熬的一段时光,若非德舰的损管人员和机械师奋不顾身地进行抢修排险,这甚至有可能成为德国人的“黑色三分钟”。
在这转瞬即过的时间里,“大胆”就像是中大奖一般,命中率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尽管舰艏的一号主炮塔发生损伤故障而停止开火,余下的8门主炮在一分多钟的时间里各自打出2轮射击,16发炮弹竟有5发击中“塞德利茨”号。雪上加霜的是,紧跟在“大胆”号身后的“乔治五世”号也加入对“塞德利茨”号的炮击,而且很快就有2发炮弹直接击中目标。希佩尔的旗舰简直像是一串被点燃的鞭炮,爆炸的焰光接连不断地闪现——这样的可怕场面,人们以往只在殉爆的战舰上见过。莫说是英国人,就连跟在“塞德利茨”号身后的“德弗林格”号上,官兵们也绝望地以为己方旗舰在劫难逃!
一两次中弹可能有侥幸的结果,但六发炮弹,六次剧烈的爆炸,“塞德利茨”号确实蒙受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曾经受损的一号炮塔遭到贯穿,80名官兵全数阵亡,爆炸冲破了扬弹筒内的防火门,火势直逼弹药库,损管队紧急注水,
防止火势扩大而引爆弹药。二号炮塔亦遭打击,所不同的是,英制穿甲弹未贯穿完整的炮塔装甲即发生爆炸,巨大的威力摧毁了炮座以及炮塔的转向装置,毒气开始渗进射控命令传送室,所有人不得不撤离。射控室的命令只能用传话筒发布,再用电话传达到炮塔。
和一号炮塔一样,“塞德利茨”的三号炮塔也曾在与贝蒂舰队的交战中受损,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抢修方才重新投入战斗。这一次,英国人没有再给对手将其修复的机会,一发主炮弹炸穿了它的正面装甲,幸存的炮手们有些还没来得及转移,另一发主炮弹直接穿入其中,彻底将这座炮塔从战舰上抹去。
四发炮弹摧毁了“塞德利茨”飞三座炮塔,其余三发虽然没有盯上它硕果仅存的四号炮塔,却毫不客气地在它的左舷舰体炸出面积不等的破口,舰上的进水状况迅速恶化。比起上一次主动退出战列,希佩尔的座舰这一次真正到了非退战不可的地步。但是,舰上的火势成了敌舰观瞄追踪的理想标的,就在“塞德利茨”艰难右转之时,处在四艘英国主力舰的“铁公爵”号又磨刀赫赫地冲了上来!
因为冷凝器受损,“铁公爵”号的航速较友舰慢了3节,像是一只受伤的狼,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跟在同伴后面——射控系统损毁,接近半数舰炮战损或出现故障,而且舰长达夫以下上百名官兵阵亡,在绝望和痛苦的刺激下,人们本性的狂暴冲破了理性的束缚。眼看离“塞德利茨”越来越近,无论代理舰长、航海官哈托克少校还是仍在履行舰队总司令职责的杰利科皆未下令避让,刚刚修复的前向主炮压低炮口射击,左舷前部仅有的6英寸副炮也在拼命朝目标开火,紧接着,这艘仅以15节航速行驶的三万吨战舰再次客串雷击舰,从舰体前部的水下鱼雷发射管朝“塞德利茨”发射了两条鱼雷,险险取得了令双方雷击舰群汗颜的又一战果……
在对手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塞德利茨”号的战斗舰桥几乎成为这艘战列巡洋舰上层建筑中唯一的完好之地,希佩尔的站姿依旧端直,面色却由从容变得苍白,黯淡的神情取代了几分钟之前的骄傲与期待,雷德尔每每转报有关本舰损伤及“德弗林格”和“戈本”的受损情况时,他尽管流露出紧张和焦虑的情绪,却倔强地咬牙坚持着。
为了替己方主力舰解围,随行轻巡洋舰“斯特拉斯堡”号和“罗斯托克”号一口气向英国舰队射出了全部鱼雷,不断靠近的兰斯编队也以密集火力猛烈攻击英国战舰。在这最艰难的几分钟里,希佩尔的战列巡洋舰靠着怪物一样的生存能力勉强顶住了杰利科舰队的孤注一掷。接下来,炮弹爆炸的情景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四艘英国主力舰上,兰斯的“赫尔戈兰”号和“奥尔登堡”号先是凑准“阿贾克斯”号一顿猛轰,11英寸口径的穿甲弹在其次装甲带位置炸开多处破洞,泄露的重油把内部舱室变成了多处火海,紧接着,两艘配备三联装主炮的德国老式无畏舰又把矛头指向了“大胆”号,不仅击伤三座主炮塔,还击毁了舰上的通讯系统。
兰斯编队趁英国主力舰攻击希佩尔舰队而再度大显身手,“国王”和“凯撒”这两艘正牌的德国主力舰也全速抄了上来,它们的首要目标便是用鱼雷狠狠阴了“阿尔伯特国王”号一把的“铁公爵”号,既然它正好又落在了英国舰队后面,夏树从临时旗舰上发号施令,调动各处力量围击“铁公爵”。
接下来的几分钟,是这场激烈、紧张、曲折的舰队交战的最后几分钟,也是许多“铁公爵”号幸存舰员毕生难忘的几分钟。包括德国海军最新战列舰在内,先后有多达5艘德国战列舰在极近距离以势如风暴的炮火轰击这艘英国旗舰,位于水线主装甲带上方的次装甲带基本上变成了马蜂窝,用于增强舷侧防御的上部燃油舱无一幸存,位于甲板上方、前后舰桥之间的上层舱室被弹片清洗了一遍,五座主炮塔最终全数遭到毁伤,厚重水线装甲带也有大大小小的损伤17处,底舱进水超过5000吨,接近工程师计算出的危险极值,但它却奇迹般地逃脱了被击沉的厄运——在一群轻型舰艇的拼死掩护下,它全速向北逃遁,最终消失在人造烟雾和雨幕背后。
这场海战大局已定,为免“阿尔伯特国王”号不幸的一幕重演,夏树遂令各舰放弃追击,主力舰队有序收拢,部分轻舰艇打扫战场、搜救生还者,部分组织起严密的后卫线,提防英国舰队不惜代价地发动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