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8时54分,德国公海舰队总旗舰“腓特烈大帝”号的通讯信号灯有节奏地闪烁起来。不多会儿,一艘艘闭灯航行的战舰有序左转,长达4000米的单线纵队渐渐变成了一条舒缓的弧线,护航舰艇则继续谨守阵位,远远近近地掩护着己方的主力舰只。与此同时,一条条无线电波在空气中穿梭往来,将各自承载的信息送达接收者手中,复杂而巧妙的编码将让截收者难解其意——早期的无线电测向技术仅能够计算出目标的大致方位,而不可能像光学测距仪那样精准定位,更无法引导炮火实施准确打击。
战斗部署已经做出,若非临时出现新情况,舰队指挥人员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是静候。英格诺尔选择一个人在观测窗前站着,参谋军官们多数呆在战斗舰桥,或低声交谈,或各有所思,也有人攀上观测台去透透气,顺便观察海面上的情况。卢比奇上校难得地保持着沉默,他手下的军官则各司其职地忙碌着,毕竟这艘战舰是一部由无数设备设施构成的庞大机器,需要千余名官兵通力合作方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夏树哪也没去,而是让副官吕特晏斯中尉端来一杯咖啡。这里没有精致瓷器烘托的优雅情调,轻便耐用的小不锈钢杯代表着清苦而坚韧的海军精神。夏树一边品味着醇香苦口的滋味,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战斗。对于德国舰队的强劲对手,英国海军名将杰利科指挥的大舰队,夏树不抱任何侥幸心理。他判断,至德国无畏舰群停止炮击前,贝蒂的舰艇一直在向英国大舰队报告德国主力舰队的动向,而在英国舰队的总旗舰上,以杰利科为首的英国军官们想必已经利用他们所掌握的情报和信息谋定了同德国舰队交手的策略。如若德国无畏舰群继续北上追击贝蒂的残余舰只,等它们干净利落地解决掉最后三艘英国战巡和其他轻舰艇,自己恐怕也已经处于英国战列舰群的炮口之下,胜势瞬间转败。
正因为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舰队司令英格诺尔提出“左转还是右转”,直接将继续北行排除在外。希佩尔舰队发来的最后一份电报提供了英国战列舰队的方位和航向,根据这个重要的情报信息,夏树最终选择了“左转”,而且,他向英格诺尔建议,14艘无畏舰以较小的舵角转向,15艘前无畏舰则以相对较大的舵角转向,完成转向之后,无畏舰群与前无畏舰群同样是由东南向西北行驶,但无畏舰群的航线更靠北,前无畏舰群的航线更靠南,这样一旦同英国舰队发生战斗接触,两支德国战列舰群之间的空隙将不容易被对手利用。
经过慎重但迅速的权衡,英格诺尔采纳了夏树的意见,几乎一字不差地发布了战术指令。
此时从“腓特烈大帝”的舰桥往外看,西北方向遥遥可见缓缓滑落的照明弹,它们照亮的海面上能够看到一艘艘舰船的朦胧身影,但即便是最精密的光学仪器,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足以确认它们的舰型——那些可能是英国大舰队的主力舰,也可能是在侧翼或后方担任掩护的轻舰艇,由此无法判定英国无畏舰群的具体位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双方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了,两支主力舰队的大战一触即发!
……
看着天空中缓慢飘零的照明弹,约翰·杰利科眉心皱出三道深深的折痕。古往今来,海战拼的不仅仅是实力,武器与战术的搭配,统帅同将士的契合,以及意志、运气、时机等等,这些无法量化的因素共同决定着一场海战的胜败。英国大舰队跟德国公海舰队的碰撞如果发生在白天,人们相信,纵使贝蒂机动舰队出乎意料地蒙受重创,英国大舰队仍能凭借舰艇的硬实力和官兵的硬素质占得上风,稳健的舰队炮战就能够确保英国一方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除非英国大舰队抛下贝蒂残存的舰艇不顾而转向避战,不然,这场战斗势必要在夜间进行,这对双方指挥官的运筹帷幄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运气因素对战斗结果的影响也将大大增加。两支主力舰队有可能在几千米距离才发现对方,随之展开一场混乱的炮战。英国无畏舰火炮口径较大、射程较远的技术优势将受到极大的抵消,德国无畏舰将凭借口径更小但射速快、精度高的主炮占得便宜,而更让杰利科感到忧心的是,贝蒂舰队发来的报告清楚显示,德国主力舰队拥有强大的鱼雷战力,原本可以利用航速撤出战斗的英国战列巡洋舰接连被飞机和高速鱼雷艇投射的鱼雷命中,尽管这些鱼雷的威力不算很大,但还是完全改变了战斗进程。夜幕的降临理应让德国人的飞机无从施展,但高速鱼雷艇将变得更加危险。基于这些情报信息,杰利科陷入了空前的踌躇,他一方面担心英国皇家海军的精锐将在这片混沌之海损失殆尽,另一方面又意识到大舰队的主动撤退将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大英帝国的荣誉将随同军民的信心士气一起跌落谷底,自己的名誉亦将遭受无法修复的损害。
权衡利弊,杰利科毅然做出了与他一贯谨小慎微风格相悖的抉择。为了防备德国鱼雷艇群的突袭,他将一半的轻巡洋舰和三分之二的驱逐舰部署在主力战列舰队两侧,并在命令中引用了纳尔逊的名言“英格兰期盼人人恪尽职责”,暗示轻舰艇官兵在必要时刻不惜以身保护主力舰。
在决定国家命运的几场关键海战中,英国海军官兵用行动诠释“荣誉至上”的信仰。而今在状况极度糟糕的情况下,前方的贝蒂舰队仍从容不迫地观察并报告德国舰队的动向,杰利科没有火急火燎地率领战列舰队赶去救援,而是冷静沉稳地进行着战斗布局,使麾下的舰队能够以最佳状态进入战斗。为此,他下令由17艘无畏舰及护航舰艇组成的主力编队放慢航速,等待“无畏”号和9艘前无畏舰追赶上来,而那些性能不一的装甲巡洋舰也借此由后队调整到主力编队侧翼,以便在必要的时刻利用它们不逊于无畏舰的航速和胜过普通巡洋舰的火力突入战场。因为这些调整,英国大舰队的整体行进速度较希佩尔舰队最后观察到的情况慢了许多,而受到观察条件的限制,德国侦察机飞行员的夜间侦察效率远比不上白天,他们没能及时发现英国舰队的减速和阵型调整,甚至没能确认英国战列舰群所在,但即便如此,从德国侦察飞机上不断投下的照明弹让英国海军官兵时刻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掌握之中,而自己对敌人的动向知之甚少,尤其是在德国无畏舰群停止炮击之后,这种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增加,人们唯恐德国舰队已经在前面挖好了陷阱,他们担心当无数照明弹和探照灯一起点亮的时候,迎接英国舰队的将是极其猛烈的炮火和飞窜而至的鱼雷。
……
当布伦特上校的手表指针指向9点整的时候,由他指挥的“积极”号侦察巡洋舰正以18节航速航行在开阔、空荡而且气氛诡异的海面上。
这艘搭载320名舰员的英国战舰建造于1911年,按照皇家海军的分级标准,它属于侦察巡洋舰,其标准排水量为3440吨,最大输出功率18000马力,最高航速25节,装配10门102毫米和4门47毫米舰炮以及2具21英寸鱼雷发射管。与吨位相近的包迪西亚级、金发人级侦察巡洋舰不同,“积极”号和同级两艘姊妹舰是作为驱逐舰支队旗舰设计的。建成服役后,它们没有列入轻巡洋舰中队,而是分别成为本土舰队三个驱逐舰支队的旗舰,而每个驱逐舰支队由四个驱逐舰分队组成,共有15到16艘驱逐舰。
在贝蒂机动舰队同希佩尔侦察舰队接触之初的前哨战中,“积极”号率领麾下驱逐舰一马当先,踌躇满志地想要以一次漂亮的鱼雷攻击解决掉德国舰队突前的三艘轻巡洋舰,却在德国人精准的炮击面前吃了大亏,随后又遭到德国战列巡洋舰的重炮轰击,结果损兵折将、狼狈而归。由于舰体遭到近失弹破坏而出现大量进水,“积极”号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抢修才恢复航速,并因此错过了轻舰艇群对希佩尔舰队的“死亡冲锋”。接着,它收拢了两艘从德国侦察舰队炮口下幸存的驱逐舰,一并努力追赶贝蒂舰队,接着目睹了德国无畏舰群的超远炮击和德国高速鱼雷艇部队的鱼雷突击。
“积极”号重新归入贝蒂舰队的战斗行列,但夜幕完全降临之时,三艘奄奄一息英国战巡只能边进行损管抢修,边在残余轻舰艇的掩护下缓缓向北撤离。纵有百般不愿、千般不甘,贝蒂和他的军官水兵们也只能做好随时弃舰的心理准备,德国无畏舰群却突然停止了炮击,这让官兵们重新看到了一线生机。不久,“玛格丽特女王”号的进水情况得到了有效控制,出现故障的动力设备也陆续恢复运转,由于它的舰体状况已不适宜再次投入战斗,贝蒂遂令其在两艘驱逐舰的陪同下率先撤离,自己则留守吃了两枚鱼雷的“皇家公主”号,率领因锅炉舱发生爆炸而失去大半动力的“澳大利亚”号以及余下的轻舰艇继续艰难的跋涉。
德国舰队进行炮击的时候,贝蒂舰队的官兵们还可以通过观察对方炮焰进行粗略的测距定位,从而将德国舰队的踪迹报告给杰利科的大舰队,现在炮焰消失了,仅靠微弱的星光根本无法追踪敌方舰队的航迹,而贝蒂舰队没有配备哪怕一架水上侦察机,只好从现有舰艇中挑选几艘状况较好的前去进行侦察——底舱进水已大部分排空的“积极”号再次成为勇敢的前哨侦察舰,分散而行的还包括一艘哨兵级侦察巡洋舰和一艘八百吨级的小猎犬级驱逐舰。
因为不清楚德国主力舰队的规模、阵列和眼下的具体位置,布伦特上校不敢冒然下令打开探照灯,只好让嘹望员以及战位上的舰员们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由于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桅杆上的嘹望员接连发出误报,一次将左舷方向的海浪当成了德国战舰,一次被己方战舰的激浪声响所惊,以为德国战舰就在前方,所幸两次误报都很快得到了纠正。
从黑漆漆的战斗舰桥下到绘图室,布伦特上校终于回到了光亮的世界。航海官刚刚用六分仪测定了本舰现在的方位,在更新了标注的航海图上,“积极”号离开贝蒂舰队后已向正南方向航行了7海里,如果德国舰队仍在追击贝蒂舰队,早就该迎面碰上那些可怕的德国战列舰了。
“它们转向了!”布伦特上校得出了毋庸置疑的结论,但是它们转到那一边去了?往东是斯卡格拉克海峡方向,德国舰队可以返回基尔,也可以半途折向,沿着日德兰半岛前往威廉港;往西是去英国的方向,
德国轻型舰艇的续航力不足以再进行一次横穿北海的作战行动,但可以主动拉近与英国大舰队的距离,选择利于己方的时机投入战斗;调头折返则是直奔赫尔戈兰湾和威廉港的节奏。
这三条路径在布伦特上校看来皆有可能。
“通知信号兵,朝舰尾方向发灯码:本舰已向南航行14000码,未见敌方舰队踪迹,将保持航速继续向南侦察,之后每隔二十分钟以无线电通报一次。”
命令很快传到后桅杆的信号台,通讯兵朝舰尾方向发出灯码讯号。因为担心夜间的视线不好,在得到对方的灯光回应之前,通讯兵一遍一遍地发送讯号,一旁的士官则举着望远镜焦急等待着,过了约莫四五分钟,黑沉沉的海面上终于出现了有节奏的灯光信号:“收到讯号,继续向南,祝好运!”
译出“祝好运”的寄语,后桅杆信号台上的两名通讯人员都在紧张压抑的气氛中感到了一丝宽慰,而这个时候,前桅杆瞭望台上的英国舰员隐约看到前方海面有几个朦胧模糊的黑影。因为前车之鉴,他们决定看清楚一些再向舰桥报告,然而不超过一支烟的功夫,那些黑影从视线中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一般。英国舰员们哪里知道,自己刚才看到的已是德国战列舰队的尾巴,担当后卫的几艘1906年级大型鱼雷艇。它们名为“鱼雷艇”,在德国海军所扮演的角色与英国海军的驱逐舰基本相同,只不过这一时期的德国海军没有采用“驱逐舰”的称谓,而随着1898、1906、1911、1913这些级别的大型鱼雷艇体形和吨位不断增加,早期仅有一两百吨的1885、1892的所谓大型鱼雷艇已被重新列为“猎雷艇”。实际上,标准排水量接近700吨的1906年级大型鱼雷艇由“霍亨索伦天才”约阿希姆王子设计,除了续航力逊色一些,其他方面的战斗性能跟英国海军现役的e级、f级驱逐舰大致相当。它们装备3门105毫米舰炮和3具450毫米鱼雷发射管,拥有32节的最高航速,夜战环境也有利于它们的战斗发挥,几艘协力围攻一艘英国轻巡洋舰,后者恐怕很难占到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