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外观而论,德国胡伯特航空公司制造的e型攻击机符合德制机械在世人眼中的一贯特点:线条刚劲简洁,风格质朴低调,造型呆板而缺乏艺术美感。这种海陆两用的双翼单座飞机,机身宛若一条细长的沙丁鱼,双层机翼大致等宽,三叶尾翼相对短窄,整体覆以蓝灰色涂装,机翼两端、机身后部及垂直尾翼皆有醒目的铁十字徽标,戴姆勒四缸发动机驱动双叶螺旋桨提供飞行动力,载弹飞行的最高时速105公里。
在这个时代,任何飞机在飞艇面前都显得丑陋而渺小,许多国家对飞艇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飞机,德国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在战争爆发前的两年时间里,大规模扩充规模的德国陆军花费近4000万马克采购了12艘最新式的齐柏林飞艇,而专门订造飞机的投入仅有500万马克,新服役的飞机多数用于训练飞行员及执行侦察校射任务,仅有两个中队开展了轰炸训练。在德国海军,大部分将领们倾向于组建一支庞大的“齐柏林空中舰队”,他们的努力使得德国海军在开战时拥有了规模稍逊于德国陆军的飞艇部队,海军参谋部由此建立了初具雏形的战略侦察体制,在天气状况良好的时候能够对北海和波罗的海实施大范围侦察,同时期的飞机则不具备这样的远距离活动能力。
硬式飞艇具有鲜明的技术特点,却因成本造价而难以大批量生产,结构相对简单的飞机显然更适合流水线式的生产。在1914年,一艘容积为33万立方米的齐柏林飞艇,造价相当于15架胡伯特d型侦察机或12架e型攻击机,其维护费用亦可维持一个海军飞行中队的正常运转。除了制造和维护方面的优势,飞机的许多特点也是飞艇所不具备的。在这片距离日德兰半岛百多海里,弥漫着浓烈硝烟与血腥气味的海面上,体形庞大的齐柏林飞艇就不可能像这些胡伯特e型攻击机一样低飞于海上二、三十米的高度,如燕雀一般灵巧地闪避炮弹激起的水柱。历史发展至此,还未出现过飞机击沉战舰的先例,但看到这些德国飞机肚皮下挂载的鱼雷,英国人岂敢怠慢?战列巡洋舰上的4英寸副炮纷纷昂起炮口,砰砰乓乓地朝那些德国飞机射击,随行的轻巡洋舰也以轻重舰炮开火。可是,这些炮弹用的都是适合海上交战或对岸炮击的触发式引信,击落飞机的难度不小于用弹弓打苍蝇,至于各舰装备的机枪,只有在适当距离才有可能发挥拦截作用……
在“狮”号筒式舰桥最上层的射击观测台,神情黯淡的戴维·贝蒂面朝右舷,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些掠海飞行的德国飞机,看它们平稳从容地侧身转向,把机首连同鱼雷头部对准英国战舰长长的侧影,然后,其中一架在“狮”号右舷四百米处投下了鱼雷。这雪茄状的自航武器入水姿势难称优雅,溅起的水花慢慢落下,鱼雷消失不见了,数秒之后,海面上出现了气泡组成的白色尾迹,看到这里,贝蒂心中一沉。鱼雷的运用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飞机出现也有十余年,在勇于尝试新技术的英国皇家海军,一些军官也萌生过用飞机搭载鱼雷的念头,但他们发现不论是军队侦察机还是民间运动飞机,都很难载着沉重的鱼雷升空飞行,而且飞机的航速和航程相比现役的高速鱼雷艇并没有太明显的优势,因而鱼雷攻击机的结合还一直处于设想阶段,甚至没有人认真地进行过尝试。
贝蒂当然不会知道,德国海军秘密列装的鱼雷已是多次试验后的稳定型号,它们的长度和规格同德国海军列装的f-11型舰用鱼雷一致,但减少了燃料和装药并在内部重新分配了重量,战斗全重仅有596公斤,进行空投作战时的航速一般设定为40节,有效射程1000米,较舰载鱼雷短了大半,却比任何一种舰艇都更容易接近目标。在德国舰载机飞行员战前所进行的训练中,它们对大型标靶基本上是一击必中,80公斤的装药量少于普通鱼雷,对设有防雷装甲并增强了抗沉构造的无畏舰只能造成有限的破坏,次级舰艇则视命中部位而论,算是一种战术作用高于自身威力的武器。
“右舷300米发现鱼雷!”
战舰桅杆上的嘹望哨兵惊声发出警报,愤愤而又无奈的贝蒂居然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舰队指挥官没有发出指令,舰长罗德里克上校只好随机应变,下令满舵左转,同时左轮机倒转,全速向左规避鱼雷。
就在紧急转向的警铃声响起之时,舰身推开水浪的哗哗声陡然加剧,庞大的舰体由于急速转向而出现倾斜,舰员们不得不依靠身旁的固定物来避免身体失衡。射击观测台上,身穿白色军便服的贝蒂双手紧紧抓住护栏,尽管随行军官提醒他这里并不安全,但这位勇敢好斗的将领完全不为所动。
“狮”号为规避鱼雷而紧急左转,紧接着,同样遭到鱼雷威胁的“皇家公主”号也开始全速转向。凭借出色的机动能力,它们双双避开了快速来袭的鱼雷,整个过程令人叹为观止,可危险并没有就此解除,舰队北面——“狮”号和“皇家公主”号此刻的右舷方向,两架德国攻击机悄然迫近。这两艘英国战巡原本拥有强大的武备,但经过之前同德国战巡编队的鏖战,上层设施多有损伤,“狮”号右舷仅有4门4英寸副炮和2挺机枪能过正常开火,不少
水兵都在舷侧甲板上举着步枪射击,而“皇家公主”号的情况稍好,持续的射击却未见任何收获,两架德国飞机持续逼近,一架在300米外投射鱼雷,另一架几乎在200米位置才空投鱼雷,而且两枚鱼雷都射向了悬挂旗舰旗的“狮”号!
这两枚在水下疾驰的德国航空鱼雷彼此相距百米,射角略有差别,增加了敌方战舰的规避难度,“狮”号看来已是在劫难逃。关键时刻,胆大心细的罗德里克上校指挥战舰继续左转,并令舵手在转过2个罗经点后反向右转。所幸这艘战舰的操舵系统未在战斗中受损,巨大的尾舵及时做出反应,驱使这只巨大的狮子以24节航速全速转向,高耸的桅杆随舰倾斜,其势之猛,让人不得不为桅杆顶部那些呆在瞭望观测塔里的水兵们捏一把汗。
舰桥顶部的观测台上,贝蒂目不转睛地盯着海面上的鱼雷航迹,军官水兵们临危不惧的表现让他感到宽慰,可眼下的处境确实糟糕到了令人不忍直视的地步。强大的德国无畏舰队仍在身后紧紧追赶,不时落下的重磅炮弹压迫着每一个人的神经,而在另一边,老对手希佩尔已经解决掉了英国雷击舰群的威胁并加入这场追击,这些德国战舰犹如一台骇人的绞肉机,转眼就能把任何一艘掉队的英国战舰绞成碎片……想到这里,贝蒂抬头看了看犹在不远处寻觅机会的另外两架德国鱼雷攻击机,它们肩负的使命也许不是倾力击沉某艘英国战舰,而是拖慢这支舰队的撤退速度,用意之险恶,顿时令他不寒而栗。
果然,余下两架载弹待机的德国鱼雷机没有盯着“狮”号穷追猛打,一架从右舷方向朝“玛格丽特女王”号投射了鱼雷,紧接着,另一架向先前遭到重创但仍跟在舰队当中的“澳大利亚”号发起攻击,这两艘英国战巡不得不急速转向规避,一来一往之间,英国机动舰队向北撤退的速度受到了延缓,与德国无畏舰群之间的距离也相应缩短了几千米。
六架德国鱼雷机投下六枚鱼雷,最终无一命中英国战舰,而英国舰队打出成百上千发炮弹也没能击落一架德国飞机,弹弓与苍蝇的第一轮交锋就这样不痛不痒地结束了。夕阳已经沉入大海,光线渐渐变暗,几颗星辰像是点缀在蓝色天鹅绒布上的宝石,有效视距在不断缩短,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飞机的校射将很快变得难以为继,唯此能够让刚刚四十出头、正处风华正茂之际的戴维·贝蒂减轻些压抑感。
“南面望见四架德机!”
“狮”号刚刚转回舰艏向北的状态,桅杆上的瞭望哨就再次发出这令人心烦意燥的预警。贝蒂努力保持着冷静的心态,他环视海面,四艘战巡彼此分开,在它们紧急转向的过程中,轻巡洋舰为避免与之发生碰撞而纷纷转舵——六架德国鱼雷机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舰队阵型搅得七零八落,散乱的阵列意味着防御火力的低效率和敌方鱼雷攻击的高命中。看着这些,想着这些,贝蒂不由得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心中祈祷“上帝庇佑不列颠”。
一架载弹而来的胡伯特e型攻击机上,面色严峻的飞行员也在祈祷,祈祷自己能够得到命运的垂青,借此一战而建功立业,从而改变自己平凡的人生道路。
几分钟之后,两个素未谋面且地位相差甚远的人正巧处在了相同的水平高度上,他们隔着三百多米的距离,彼此相望却不能看清对方的面容,他们的祈祷在这一刻形同水火,但即便身处险境,他们也在为各自的信仰和荣誉而坚持。
海面下,鱼雷犹如一支利箭,寒光毕露。
海面上,战舰仿佛一头野兽,窘态尽现。
速度、技巧与运气的比拼,谁又能永远处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