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夏树坐着轮椅来到位于威廉港的皇家造船厂。按照德国海军办公厅的造舰规划和各造船厂的船坞安排情况,五艘凯撒级战列舰的第一艘率先在这座实力雄厚的军事造船厂开工建造。
依据惯例,舰船在敷设第一块龙骨前会举行一个相对简单的内部开工仪式。因为造舰联盟的关系,除海军部官员和皇家造船厂工作人员外,参与凯撒级战列舰建造的其余四家造船厂也各派代表前来——这些代表的到场可不是礼节的一种表达形式。在汉堡伏尔铿船厂开工建造第二艘同级舰之前,他们已各自抽调的技术人员和熟练船工至此参与船体施工。乍看起来,各造船厂需要额外负担这些人的外派津贴,但只要分组施工能够如夏树预期的那样降低造舰成本、缩短造舰周期,这便是物超所值的投入。
参加完开工仪式,汉堡伏尔铿等四家造船厂派来的八十多名技工和船工旋即同皇家造船厂安排的工人一道投入紧张有序的施工当中。在德国造船业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新奇场面。负责协调和监督造舰事务的海军官员们看到了它积极向上的一面,因而对约阿希姆王子组建造舰联盟的做法大为称赞,夏树却对这种赞誉感到不甚自在。担任造舰总监之后,为免公私事务纠缠不清,他宣布弗里德里希船厂二十年内不会进入大中型舰艇的建造领域,而是专注于轻巡洋舰及以下级别的舰艇建造,他本人则只负责大中型舰艇的造舰监督工作,轻型舰艇则由海军办公厅另派人选负责。此次为了促成五家大型造船厂展开合作,他应邀担任造船联盟主席,虽然得到了德皇和海军首脑的同意,行事却徒增许多顾虑,无法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另一方面,造船联盟和分组施工在理论上应能发挥积极作用,但在现实利益面前是否会受到曲解乃至出现漏洞,夏树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在皇家造船厂的贵宾室里,该船厂技术总工程师的阿尔弗雷德。赫特梅耶细心地读到了夏树眼中的忧郁。近旁无人时,他对夏树说:“任何尝试或多或少都要冒些风险,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各造船厂绝不会为了眼前的利益而自毁名誉。”
夏树抬头看了看这个早在造舰联盟会谈期间就给自己留下了很好印象的中年人,点头道:“认真严谨的态度和精致无暇的质量是德国造船业最引以为傲的地方,这点我并不担心。可如果我们的努力未获收效或距离预期太远,那么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英国人拉开和我们的距离了!”
“我完全理解您的用心,王子殿下。”这位气质儒雅、语态宽和的舰船工程师说,“两支海军的竞争是两国造船业的较量,更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比赛。英国人的海上优势已经保持了好几百年,属于我们的篇章才刚刚开启。我们完全可以放宽心态,不必那么急于求成。以我们国家目前的发展势头,就算我们在舰队数量上一时落后,长此以往终究还是能够赶上并反超他们的。”
“你说的没错。”夏树答道,“我们本该以更加平和的心态面对国家间的竞争,可惜我们未必有那么多的时间。”
赫特梅耶没有反过来问为什么,他举目望向窗外,从这里可以看到威廉港内停泊的舰船,其中有不少都是由皇家造船厂建造的。
“我从小喜欢军舰,喜欢看它们雄壮的身影行驶在大海上,它们是工业文明的集萃,是造船者智慧和汗水的结晶,是一个国家实力和信心的代表,所以我义无反顾地投身造船行业。看到一艘艘战船滑下船台,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看到它们完成舾装满载起航,我的内心总是充满喜悦和幸福。虽然打仗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之一,但我不希望看到它们带着满身伤痕地回到港口,更不希望听到它们英勇战沉的消息。如果战争是可以避免的,我宁可它们最终成为系泊港口的博物馆,或者一点点拆解,重新回炉用于建造新的舰船,完成生命的轮回之旅。”
一个舰船工程师的理想与忧思,夏树能够感同身受,但皇室成员的抱负和愁情,赫特梅耶是难以体会的。
“你相信生命有轮回么?”夏树问。
“我想,这是自然界的一种规律吧!”赫特梅耶微笑着回答道:“万物皆有规律,我们要做的不是自己创造规律,而是找到规律、顺应规律,就像是钓鱼、狩猎,用对了方法和工具,自然能够达成目的。”
“嗯哼,确实如此。”夏树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造船工人们的勤奋态度不逊于蚁穴中的工蚁,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发挥出了百分百的工作效率。问题的症结不是个体能力差异或意识高低,而在于资本体制与工业模式。其实工业世界的质与量,历史早已从辩证角度做出了诠释,无论是德国人的“质为上”还是俄国人的“量至上”,都不及美国人那种压倒一切的“质量并行”。大分工、大流水、大配套,这种标准化作业赋予了美国工业极其强大的生产能力。以造船业为例,美国船厂不负责全部的制造环节,而是以组装为主,大部分的零部件都是可互换的标准零部件,铸件也采取预制件。这些零部件在各工厂内统一以流水线生产,然后运输到各船台进行组装,既保证了产品质量、
促进了工艺改进,还大大提高了批量生产的速度。
美国的工业模式虽好,却不是谁都能拿来即用的,所谓国有国情、行有行规,列强国家的工业革命起始点有高有低,进程节奏有快有慢,演进方式也各有特点,最终成型的工业模式也带有各自的深刻烙印。即便是有大量的资金和资源注入,哪怕是工业实力仅次于美国的德国和英国,依然无法复制美国人的大流水线生产,阻力来自各方各面,绝非单单几个人的力量就能够轻易克服的。
一边是循序渐进、来日方长的理性思维,一边是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主观意识,夏树为这难以调和的矛盾所困扰,加之海峡对岸的复杂状况,他渐渐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烦扰。腿伤初愈之前,他在威廉港、基尔港和柏林之间奔波往来,恰逢齐柏林飞艇的发明者费迪南·冯·齐柏林伯爵开办德意志飞艇运输公司,以飞艇运载货物、邮件和旅客。为了谋求便捷,夏树成为飞艇商业航线的第一批顾客,不经意间为这种新颖的运输工具做了宣传广告。
见皇室成员多次搭乘飞艇,从贵族富人到中产阶级、小市民阶层,许多人只为尝鲜而踊跃购票,齐柏林的商业航线数量很快从两条增加到了六条,在此期间,上天格外眷顾这些勇敢的冒险者,没有一艘飞艇因为天气或机械原因遇险,飞艇技术性能的提高也让德国军界高层跃跃欲试——继德国陆军增购飞艇以组建更多航空中队之后,德国海军也准备扩大现有的航空侦察部队规模,而相比于那些极为昂贵的战列舰,齐柏林飞艇的造价就显得非常低廉了。一艘与无畏舰同等体积的硬式飞艇只需要180万马克,仅与一艘1906年级大型鱼雷艇相当。
从出现雏形到日趋成熟,齐柏林飞艇在军事操演、商业运行中的表现十分抢眼,但这种飞行器作为战争武器却存在巨大的局限性,适当投入有益无害,过度耗费就纯属浪费了。仅以造舰总监之职,夏树无权对海军航空部队扩编方案提出质疑,但他驾轻就熟地运用着自己的皇室身份,以上层路线发挥着事半功倍的影响功效。因为自己的坠机事故已经让德皇先入为主地认为飞机不是一件可靠的飞行器,夏树遂出资在但泽举办了一场国内规格的航空展览会,共有三十余架飞机进行了百多场次的飞行表演,期间未有一人一机的伤亡损毁,固定翼飞行器的可靠性得到了事实的验证,包括德皇在内的帝国高层也受邀参加展览会,欣赏到了多机编队飞行的精彩表演,加上夏树恰到好处的解说,德皇对齐柏林飞艇的热情有相当一部分转移到了同高速鱼雷艇一样小巧灵活的飞机上。
至于提尔皮茨,这位牢牢掌握着德国海军大权的战略组织者,也对各种新兵器保持着充足的好奇心。在夏树的分析下,他意识到飞艇虽然华丽,却难以同舰队形成紧密协同,飞机固然简陋,却能够成为一种高效率的舰队辅助工具。于是,海军飞艇部队的扩编计划只保留了三分之一,节省下来的资金远不足以追加一艘无畏舰,所以经过多番协调,这笔钱最终还是用在了增强海军航空部队实力上——经过公开竞标,德国海军决定从胡伯特航空公司购入24架陆基飞机和36架水上飞机,用于近程侦察、警戒和联络,60架飞机分三年交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