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时,从不莱梅前往巴登-巴登的列车准点出发。为了争取约翰·霍兰这位不可错过的工程师兼发明家,夏树大费周章地向学院请了三天假,而在火车站的贵宾房间休息了半天,年逾花甲的霍兰先生也不再像刚下船那样倦意明显。在列车上,他和夏树聊了很久,愈发觉得眼前这位普鲁士王子“天资无敌”——他并不了解潜艇的每一个技术细节,却敢于对潜艇技术发展做出大胆预判:艇身材料和焊接技术的发展将让潜艇的下潜深度在十年内接近甚至超过百米;蓄电池和电机技术的改进可以让它们的水下续航距离成倍增加;除了在水中发射鱼雷,潜艇还可用于执行隐蔽的跨洋运输和水雷布设任务,甚至像狼入羊圈一样突入敌方港口……
聊至兴起,又受了低度酒的小小刺激,霍兰开始畅所欲言,他说:“记得上午的时候,殿下曾提及以潜艇进行海洋勘测和开发的意义,若能实现这一目标,它的意义可不逊于人类第一次以石油为机器燃料,世界的经济和工业格局亦将因此大变。若能在公海之下发掘出堪比巴库和宾夕法尼亚式的巨大油田,殿下必将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这话从一个专精潜艇技术的工程师嘴里出来,连夏树都要佩服他的理解能力。以百年后的眼光,20世纪初的地球到处是未被发现和开发的“金矿”,欧洲人的内湖——北海和波罗的海,就蕴藏着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只不过这些海底油田对开采技术和成本的要求都要大大高于陆上油田,以夏树目前的实力还远不足以进行如此规模的投资和开发,他的近期目标是那些尚未受到重视且开采难度不那么大的矿藏资源,例如极具战略价值的委内瑞拉油田、美国的德克萨斯州油田以及加拿大偏僻地区的油田。
在这个资本至上的时代,发现油田并不意味着金口袋到手,开采权的激烈竞争有时不逊于一场战争,而在提炼加工和市场经营方面,美国的洛克菲勒凭借强劲的实力控制着每周、非洲、澳洲和亚太地区的成品油市场,瑞典诺贝尔兄弟支配着从俄国巴库地区开采的大部分石油,他们的煤油差不多“点亮了欧洲一半的灯”,而荷兰的壳牌石油也是新近崛起的强者。正是因为存在这种融合了国家政治和垄断利益的商业竞争,夏树才没有扛着铁锹去挖宝藏,他只能不断积蓄力量、等候时机,否则纵如德国这样的欧洲强国,垄断委内瑞拉资源的企图也会因列强的联手干预而遭致失败。
夏树想了想,很巧妙地答道:“以石油资源形成的原理推测,欧洲周边海域就蕴藏着惊人的储量,没准爱尔兰人时代捕鱼的海面之下,就有着堪比整个巴库地区的石油呢!”
霍兰一听立即瞪大了眼睛。
见对方如此表情,夏树知道他还是心系祖国的,因而故意诱惑道:“即便没有石油,在几百米深的海水下面,没准也藏着金矿、钻石矿,到时候当地人就不必冒着恶劣天气出海捕鱼了,靠这些资源就能过上很好的生活。”
霍兰呢喃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若是趁此机会向对方提出合作意向,夏树觉得霍兰点头的可能性很高,但这并不利于自己在合作中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因而只是笑盈盈地看着霍兰。两人又聊了一阵,见时间已晚,霍兰便告辞回到自己的卧舱。夏树放下酒杯,让侍从上了一壶咖啡,又从行李中取出厚厚的一本教程——《弹道学》,准备着即将到来的终期考试。
对于一个令人既羡慕又嫉妒的学霸而言,挑灯夜战仿佛家常便饭。过了午夜,一直陪在车厢里威泽尔大叔不忍地劝道:“熬夜对身体不好,殿下,您还是早点休息吧!”
夏树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转头给了大叔一个笑脸:“无妨。”
大叔自责道:“殿下为保持课业成绩日日劳心,同时还要分神兼顾船厂事务,这真是我们的失职。如果我们能全力挑起船厂的重担,殿下也可轻松一些……”
夏树一边在纸上演算理论公式,一边宽慰说:“皇帝陛下将船厂交托我经营管理,这是赐予我的责任,也是对我的锻炼。尼科拉斯,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这些事情若是交予其他人,我定不可能像现在一样放心。别看我整天忙个不停,若是真的劳累了,必会自己注意休息的。”
大叔仍不放心地说:“可是,殿下您每天睡觉的时间还没我这个老头子长。”
“你哪老啦?”
夏树打趣到,等通过演算记牢了公式,他放下笔伸了个大懒腰,起身对大叔说:
“每个人可能有不止一次的生命机会,但并不是每一次都会精彩。我很珍惜自己的这次生命,珍惜在这里的每一秒钟,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好每一件事,从学钢琴、练马术到经营船厂、接受海军课程,终有一天,这些努力都会变成我通向成功的基石。”
威泽尔大叔惊讶地看着夏树,多年以来,他有时觉得自己很了解这个王族少年,有时却又猜不透他脑海中的真实想法。
“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出发去远航了,等到那个时候,船厂的大小事务就真要全部压到你的肩膀上咯。”夏树说。
威泽尔很认真地回答:“您尽管放心,我虽然能力有限,至少能保证它按照您的设想运转。”
夏树简单收拾起桌上的:“好吧,尼科拉斯,我这就去休息。时间虽是不多,但现在也还没到刻不容缓的地步,我们一步步来,一步步走。”
威泽尔点头应是,以慈祥而又充满敬意的目光看着夏树走向卧舱,直到他关上了卧舱门,这才轻叹了口气。
次日一早,当威泽尔大叔来到车厢的办公会客区时,夏树已然在一壶奶茶的陪伴下埋头书本。列车正行进于莱茵河畔,铁路线一侧是美丽的莱茵河,一侧是植被茂盛的黑森林,周围山头或树林时有城堡隐现,它们历史悠久、造型别致,每一座都有各自的生动故事,那些塔尖上的条形旗帜迎风舞动,昭示着它们依然鲜活的生命力。
欧洲有不止一座城市叫做“巴登”,奥地利和瑞士的巴登也都有热温泉和疗养院,但没有一座能跟德国巴登大公国的巴登相媲美。这里的巴登早在两千多年前的罗马帝国时期就是远近闻名的疗养胜地,罗马皇帝也曾到此泡澡,到了19世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大人物都在巴登-巴登小住几日,这座拿破仑三世所钟爱的城市,同样接待过英国维多利亚女王、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以及普鲁士国王威廉。腓特烈三世。因为受到了各国君主和大贵族们的青睐,巴登的建筑简直像是万国展览,有许多都出自著名建筑师之手,而在舒曼、勃拉姆斯、李斯特等的努力下,这个城市在几百年前便成了欧洲所谓沙龙音乐的中心……
5月并不是巴登-巴登的最佳旅游季节,但这座德国小城好像什么时候都不缺乏人气。德国皇室在这里有一座算不上行宫的落脚点,一栋普鲁士时代修建的别墅,无需出门就能够享受温泉疗养。在这里见到仍居住在爱尔兰的妹妹及其家人,约翰·霍兰十分惊讶,虽然他们之间还保持着书信联络,却已有多年未曾谋面。在夏树的有意安排下,这久别重逢的一家人甚至可以在这里住到冬天,虽然他们都没有这样的打算。
呆在巴登-巴登的两天,夏树既不向霍兰发出邀请,也不找他谈论技术问题,而是在这里的温泉池和宁静风光中寻找片刻的放松。最后一晚,当他告知霍兰自己即将返回海军学院时,这位潜艇大师主动表示,自己可以为夏树的潜艇计划效劳,前提是潜艇工厂要开在他的出生地,爱尔兰的克莱尔郡,并承诺雇佣当地爱尔兰人,付给他们合理的劳动报酬。
由于弗里德里希船厂的资金已悉数投入扩建升级,潜艇船坞和设备已准备就绪,此时再将潜艇设施搬迁到爱尔兰或新开设一个潜艇工厂并不现实,夏树坦然向霍兰解释了自己的难处。为了争取约翰·霍兰的加入,他允诺三年之内在爱尔兰投资开设一家雇工规模不少于500人的船厂,以德国工人的待遇标准支付当地人薪酬,并给予霍兰一定的船厂股份。这三年之内,只要霍兰愿意,随时可以到爱尔兰去看望他的家人,或由弗里德里希船厂安排他的家人来德国暂住。
经过慎重考虑,霍兰在夏树离开之前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两人在巴登-巴登的握手已注定德国的潜艇发展出现了新的转机,这一天是1905年5月12日。如果历史没有发生变化,整整十年之后,满载乘客的英国客轮卢西塔尼亚将被德国海军的u-20潜艇击沉,造成包括大量美国公民和爱尔兰人在内的1100多名乘客丧生,并使德国陷入自开战以来最糟糕的被动局面。
夏树的蝴蝶之翼,正悄然改变历史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