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前,德国,基尔港。
清晨,大雨倾盆,海风狂烈,起伏的浪涛无法撼动那些如山般庞大的钢铁战舰,却足以让漂浮的小船颠簸摇晃。在靠近出港航道的码头上,一个穿着防水斗篷的人独自矗立雨中,举目眺望防波堤外的阴沉天际。
自1871年在凡尔赛宫宣告成立以来,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发展堪以“神奇”来形容。短短三十几年,它的人口增长了近一倍,煤炭和钢铁产量跃居欧洲第一,电气、化工产品位列界首位,一举实现了从农业国家向现代工业国家的巨大转变。大国崛起必遭邻国疑惧抵制,这一历史规律同样落在了新兴的德意志帝国身上。在获得统一的头十年里,他们在外交上屡屡陷入被动,几乎受到各国的联手挟制。
庆幸的是,他们拥有俾斯麦这样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和外交家。适应了从中欧强国到欧洲大国的角色变化,“铁血宰相”开始用他的惊人洞察力、大局观和灵活性改善德意志帝国的国际处境,一手促成了德奥结盟以及“三皇同盟”,在欧洲政治舞台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主导权,就连英国也不得不在国际重大问题上看德国人的脸色行事,德国得以在安全稳定的环境下进行他们的工业革命。此外,俾斯麦还充分利用了英法争夺埃及利益、英俄纠缠黑海海峡问题的机会,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为德国赢得了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海外殖民地(占到了德国战前殖民地总数的90),且没有因为这些殖民地引起其他国家的明显反感。
可叹的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1888年,德国老皇帝威廉一世驾崩,其子腓特烈三世仅当了99天皇帝便死于喉癌,随之登基的,是被后世史学家评价为“喜好炫耀、为人浅薄、急功近利、反复无常”的威廉二世。尽管少时非常敬佩俾斯麦,但在即位之后,新皇帝马上与这位铁血宰相发生激烈冲突,并于1890年解除了他的首相职务,这也成为了德意志第二帝国发展道路的一个分水岭。
1890年冬,就在俾斯麦退出政治舞台后9个月,威廉二世的第六个儿子,约阿希姆·冯·普鲁士降临人世。14年来,小约阿希姆王子一天天茁壮成长,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工业、经济、军事实力也在与日俱增,盛世荣光的背后却是德国政治外交的接连惨败。俾斯麦的继任者们既没有眼光也没有能力驾驭复杂的国际形势,他们硬生生把俄国推进了宿敌法国的怀抱,把自己逼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他们一厢情愿地示好英国,结果丢了尊严又折了利益;他们把自己跟奥匈帝国绑在一起,造成了“弱者主导强者”的怪像;德国的世界政策受到了无情的抨击,德国的战略环境日益险恶,随着法俄同盟和英法协约关系的先后缔结,昔日的朋友和远亲一个个站在了对立面,国力蒸蒸日上的德意志已然陷入了强敌环视的糟糕境地,而他们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外交家,俾斯麦,去世已有6年,这个国家再没人拥有力挽狂澜的才能。他们只好在“扩军——不安全——再扩军”的恶性循环中越走越远,最终投入一场巨大的军事冒险,或涅槃荣生,或灰飞烟灭……
……
以成年人的身材来衡量,雨中人的背影略有些单薄。可从那张稚嫩青涩的脸庞来看,他还只是个成长中的少年,青涩、俊秀、平静。他斜仰着头,远望海天相交处。在那灰色雨云的尽头,一抹清新的蓝若隐若现。
“殿下,雨快停了!”
说话的中年人从避雨处走来,他有些费力地撑着拐棍雨伞,短胡须里掺杂了约四分之一的白色,皮肤松弛且缺少血色,黑色燕尾服和白色衬衫的搭配像是一位职业管家,但圆框眼镜的镜片后面并没有一对谦卑而精干的眼睛——它们质朴无华,却有一种单纯的睿智蕴含其中。
“是啊,雨快停了!”少年非常平和地回应说。他转过头,眼神中既没有稚气的轻浮,也没有矫揉的深沉,湛蓝色的眼眸如泉水一般清澈。听到内港码头传来并不完整的鼓乐旋律,少年以脚部带动身躯顺时针转动,用标准的军人姿势转身。
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那些参加军港节庆典的仪仗兵和军乐手正冒雨进行排演。色彩鲜艳的“普鲁士蓝”是德国皇家仪仗队,传承了普鲁士近卫军风格的皇家士兵们身材魁梧、长相端正,他们以执勤时冷若冰霜的表情和虫咬不动的坚毅而闻名;清新养眼的“海浪白”是由德国海军士兵组成的队列,他们头戴平顶布帽,除了帽墙、飘带、翻领和皮鞋皆是白色,虽没有皇家卫队的高傲和威严,衣饰显得过于简朴,就连手中的步枪也没有搭配威风凛凛的刺刀,但他们的队伍同样整齐,他们的脸庞同样硬朗,给人的感觉踏实稳重、一丝不苟!
当那位神态镇定、举止从容的乐队指挥扬起手中的小棒,轻促的鼓点声响起,军号手们高高挺起胸膛,用金属乐器演奏出轻促激昂的音律。这是《霍亨弗利德伯格行进曲》,普鲁士军队的精神象征和胜利之曲,昂扬奋发的旋律将这军港中的舰艇衬托得格外威武。主观礼台正对的码头停靠着三艘维切尔斯巴赫级战列舰,这是德国海军当前最新最好的水面战舰,它们敦厚的舰身就像是一座座不破的钢铁堡垒,粗壮的
主炮彰显它们的强盛武备……
在帝国统治者与海军缔造者的联手推动下,德国公海舰队组建,新《海军法》颁布,德意志压抑已久的野心找到了释放的空间。汉堡、不莱梅、基尔、威廉、但泽,从冰冷的北海沿岸到温润的波罗的海,一艘艘钢甲战舰滑下船台,在海面上冲起一道道波浪。每一艘战舰下水、服役,德国人就感到离他们的梦想实现又近了一天。各种战列舰、巡洋舰和鱼雷艇布满了德国的海岸,德皇的标记出现在了世界的各个大洋……
不知不觉中,雨稀风弱,港湾中的水面渐渐平静下来。从皇家行宫通往码头的道路上淌着色彩鲜艳的车流,奢华的马车、新奇的汽车载来身份尊贵的宾客,不计其数的民众和水兵也涌入码头一睹帝国海军日渐强盛的雄姿。
少年掀开斗篷,青春自信的脸庞浮现悦色,他转身吹响唿哨,一群白衣水兵旋即从避雨处奔向码头。这里靠近出港航道,码头旁并无大舰停靠,两条向外延伸的木栈桥系泊着多艘周身洁白的舰艇。它们一目了然地分为两种,大的像是带鱼,舰身格外窄长,有两座烟囱,前后甲板均装有半围式炮座和小口径火炮,鱼雷发射管分别置于舰桥前方甲板和烟囱后部甲板。小的长度仅有前者的十分之一,乍看上去像是在湖泊、内河航行的私人游艇,身长面窄、甲板低矮切没有烟囱,外形低矮的驾驶舱位于艇身中后部,前甲板安装了一具嵌入式的鱼雷发射管。
作为早期工业革命带来的成果之一,地球的各个角落都已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蒸汽轮船,它们无一例外拥有高大的烟囱,日趋成熟的蒸汽涡轮机也具有较高的传动效率。到了20世纪初,传统整齐舰船的最高航速已突破40节,批量服役的海军舰艇中也已出现航速超过36节的佼佼者。
对于生活在这一时期的欧洲人而言,没有烟囱的快艇虽然少见,但也绝不是“天外飞仙”。自从德国人奥托在1876年发明内燃机以来,想象无止境的人类很快将它们装上了马车和轮船。虽然新兴的内燃机功率有限,汽车跑不过马匹、摩托艇赛不过蒸汽艇,发明家和热衷新事物的富人仍乐此不彼地在它们身上投入精力,许多国家都已出现了汽车和摩托艇比赛,这也成为催动内燃机技术发展的重要动力。
基尔内港,抵达栈桥的白衣水兵有的迅速登艇就位,有的解缆松绳。采用蒸汽动力的大型快艇每艇配备二十人,留在甲板上操作火炮和鱼雷的只有七八人,其余皆在驾驶室和动力室工作;以内燃机为动力的小型快艇仅有一名乘员,造型别致的驾驶舱能够为操纵者提供良好的视野。登上舰桥后,少年径直走向到那艘侧身涂刷着铁十字徽标和“ss-01”标号的小艇,只见他褪下斗篷,露出骑手式的精短装束,动作轻巧地钻进驾驶舱,戴上模样略显丑陋的皮帽,系好交叉式的安全带。栈桥上,留一字唇胡的年轻水兵已帮他解开了艇上的缆绳。一切准备就绪,少年动作熟练地转动启动钮,置于前舱的发动机当即发出一阵咕咕咕的声响,但接着却哑了下来。
少年神情平静地回转启动钮,但这顽固的咕咕声依旧以哑音收尾。碰上了小麻烦,少年的表情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扭头朝笔直站立于一旁的胡子水兵做了个转圈的手势。胡子水兵先是并腿立正,然后迅速拿起铁摇杆上了艇,将杆头插进驾驶室右前方的启动器转口,抡着胳膊猛力连转好几圈。这一次,发动机终于发出连贯的轰鸣声,少年满意地点点头,朝退回栈桥的胡子水兵竖起大拇指,胡子水兵见状又是一个毕恭毕敬的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