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四)
因为门阀制度的不可撼动, 加之皇室本身也是从世家中脱颖而出的,大夏的君臣关系并没有后世那么严苛,无论是皇帝还是臣下, 都能坐而论道, 比起后世臣子跪着请安要好上太多了。
当然, 在胡椅尚未风靡帝国时, 这里的“坐”指的是坐在矮几后的跽坐, 两膝着地,臀部贴坐在小腿及脚后跟上,脊背笔直, 姿态舒展优雅,顶多就是皇帝所坐的位置位居尊向,稍稍高出其他地方几个台阶而已。
穿着素净葛袍、仅用些许配饰点缀的君王单手压在面前的檀木几子上,目光沉沉地望着站在台阶下的青年人。
大夏建筑风格疏朗开阔, 厅堂宽敞, 多以帐幔、长短屏做灵活格挡, 作为朝臣议事的场所, 大明堂自然更加威严, 深红鸦青的木料帷幔上点缀暗金龙凤, 给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施加精神上的压迫感。
但是这些压迫感,似乎都与堂中站立的那个年轻人无关。
他好似一缕山间的冷风、湖上的寒月、林梢的碎雪,人间的皇权掌控不了它们,再过多少个朝代春秋,风还是这样吹过凤凰台,该落的雪也还是落在帝王的辇轿上。
谢家芝桂, 谢饮玉。
皇帝将这个名字咬在喉咙里无声地咀嚼了几遍, 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整个朝堂, 借着地利之便将所有臣子的神情收入眼中,半晌才微微笑起来:“是谢宰的宝贝孙儿啊,还愣着干什么,不快让谢三郎坐下?”
后面那句话是对身边的近侍说的,之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侍人骤然活了过来一般,殷切带笑地令人抬上桌几为谢琢布置了一个座位。
谢宰的宝贝孙儿。
这个称呼令所有官员都心中一动。
谢琢是自身有官职在身的,但是皇帝却在朝堂上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点,反而提出了他的出身说事,这意思是要看在谢家老家主的面子上,让谢琢挂冠去印,做个普通的谢家子弟以保全性命吗?
如果这是皇帝的意思,那他们就要再多想一想,一会儿要怎么对待谢琢了。
一些打好了腹稿的人开始琢磨着使用更为温和些的句子,而皇帝口中被提及的谢宰,也就是谢琢的祖父,从头到尾都垂着眼皮,好像堂上那个青年与他并无半分干系,就算是皇帝说了他的名字,他也安坐如一尊聋哑的泥像一般。
这样的反应让不少观望的人暗暗在心中骂了一句,真是老狐狸,快成精了。
皇帝这么提了一嘴将谢琢按下后,就转开了眼神,显然是不想让谢琢说话,生怕他提出那个要命的问题引来轩然大波,可惜这位谢三郎君既然敢出现在这里,就绝不会是个能按照他心意走的乖孩子。
“禀陛下,臣,谢琢,欲参兵部上下,为牟取私利,以泥沙替铜铸打军钱,私铸假物骗取国财,欺上瞒下,沆瀣一气,为国之蠹虫、社稷败笔,恳请陛下严惩不贷。”
谢琢一字一句,口齿清晰流畅地大声道,在他张嘴时就神经紧绷想打断他的人仔细一听,原本要拦截的话语卡在喉咙里,顺势吞下,悄咪咪地坐了回去,开始偷偷打量其他一些人的神色。
告兵部的?那可得好好听听,只要不是牵扯能翻覆大半朝堂的六年战役,这些党争之事都是小事,倒了一批还能再上来一批。
不过这谢三开窍的倒是快,谁在背后指点他了?
不少人都将视线放在了沉默不语的谢首辅身上,白胡子老头儿这会儿闭着眼睛,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好像被睡梦攫住了精神,完全听不见他的孙子在朝堂上砸下了个什么惊天大雷。
其余的几名谢家子弟见此,也乖巧地垂眸不语,个个都像是游走天外不知今夕何夕。
但是有人不肯说话了,就肯定有另一些人要急了。
比如被告的兵部官员。
私造假钱,还是兵钱,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这是在从皇帝的口袋里掏银子到自己口袋里!
忽然从天而降这么一顶大帽子,愣是养气功夫再好的人也吃不消。
兵部尚书睁开了半眯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谢琢瞧,他底下的官员急上司之所急,挺身而出:“胡言乱语!谢饮玉你为博声名胡乱攀咬,是非不分便信口雌黄,亏你还是丹青台中人,我若是你就该掩面而走,此生不出家门一步!兵部制钱自有严苛规程,上下体系严密,须得经过尚书核准、报宫中允许批示才得通行发放,你说兵部造假军钱,难道是在说陛下和众位兵部的大人们合起伙来做假吗?!”
谢琢眼皮都不抬一下,甚至没有费一点力气转头去看看是谁在和自己打嘴仗,将两手一拢一抬,张嘴便道:“陛下!臣,谢琢,再参兵部众要员,监管流程错漏百出,任由假钱横行于市,更欺瞒宫中,不事本职,请陛下严惩兵部上下!”
你说造假军钱这事情不是兵部干的,还举例证明兵部制钱流程规整严密,那他就顺势告兵部监管流程有问题,竟然让假军钱在眼皮子底下流通。
那官员悚然一惊,这监管不力的名头可也是沾不得的,因为监管力不力,很容易就会与“是不力还是故意放水”相联系。
他豁然直起上半身,袖子一甩,大声呵斥:“谢饮玉!莫要强词夺理!兵部一年产军钱数万万,众同僚含辛茹苦宵衣旰食,如何能一枚枚检测真假?便是有所疏漏也是人之常情,怎可加以如此严厉的指控?!”
这话一出口,就连兵部尚书的眉毛都抽搐了一下。
白痴!这是掉进谢琢的套子里去了!